可他亦不能否認,她魅力無窮。她跟父親同居后夜夜笙歌,她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憎恨她,嫉妒她,又無比地羨慕她。
她是壞人,可她受歡迎;
她趕走了母親,她贏了母親;
她像一個趾高氣昂的入侵者,趕走了曾經(jīng)的女王,堂而皇之地當(dāng)起了這片領(lǐng)地的主人,輕易地虜獲了敗者的臣民。
“她好厲害啊,她把我那無人可以挑戰(zhàn)的母親打敗了!”
那時容印之十四歲,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中竟然存在著對親生母親的惡意。
他一邊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恐懼、羞恥和惡心,一邊又受到蠱惑一般去接近那件“你老婆穿不來”的紅色衣裙。
撫摸著那柔滑的質(zhì)感,像著了魔一樣把它套在自己纖細瘦弱的身軀上。
走到鏡子前的一瞬間,容印之仿佛看見了一直潛藏在自己心中的夢魘,丑陋,惡毒,讓人嘔吐。
他真的吐了。
一邊吐一邊放聲大哭,脫下那件可怕的衣服,把光裸的身軀縮成一團蜷在馬桶邊上,連嘴邊的嘔吐物都來不及擦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為何會變成這種怪物?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養(yǎng)成了咬指甲的壞習(xí)慣。
然而那女人不久就離開了——母親可能不在意失去一個丈夫,卻決不允許自己的家門清白被玷污。動用了祖輩的關(guān)系,父親幾乎斷送了在教育界的所有出路。
他一介教書匠,終于還是向現(xiàn)實低了頭,向妻子低了頭。
生活在短暫卻巨大的波瀾之后恢復(fù)了平靜,一如往常。只有容印之知道,他已經(jīng)孤身一人邁進了走不出去的沼澤。
他偷走了那件紅睡裙。
在每一次被母親斥責(zé)之后,把自己鎖在衛(wèi)生間里,穿著那件從曾經(jīng)的勝利者身上偷來的鎧甲,一邊自我安慰,一邊自我厭棄。
再后來,睡裙與紅色,逐漸變成了他能治愈傷痛、戰(zhàn)勝煩惱的萬能藥。
現(xiàn)在想來,那大概就是自己對母親所能做的,最最微小的反抗。
可是媽媽,你的垃圾兒子終于也有叛逆期了。這一招,已經(jīng)不管用了。
母親不開口,容印之也不說話,喝茶,刷手機?!皽厝岬娘L(fēng)景”又給他私信:或許,他可以考慮去認識一下新朋友?
“如果你繼續(xù)跟傅小姐來往,那就不用再回來了?!蹦赣H把書翻過一頁,好像在對著空氣說話。
容印之卻有些高興,他覺得自己贏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
“那種女人不配進我們家,你自己考慮清楚?!?/p>
“媽,婉玲人很好?!?/p>
母親重重地把書合上。書本在壓著玻璃的桌面上發(fā)出一聲脆響,仿佛一聲警告。
“如果那樣的女人叫做好,你讓全天下的清白女子都要羞憤而死了!”給自己的茶杯里倒上熱茶,母親毫不猶豫地對一個她絲毫不曾了解過的女性口出惡言。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衣柜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咚。
容印之聽見心臟的一聲鼓動。
最近他每天都穿著睡裙睡覺,早就已經(jīng)沒再藏起來了。
“穿著那種衣裙的女人,會是什么好東西?那些……那些骯臟又羞恥的衣裙,簡直要臟了我的眼!如果不是家政告訴我,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會穿那樣的東西!”
咚。
又一聲鼓動。
家政……這也是您掌控我的方式嗎?
“好人家的女孩會穿成那樣?你跟你父親,真是流著一樣的血!”
是嗎,看來您想起來了,想起自己人生中那次恥辱的敗北。
“什么人會穿那樣不知羞恥的衣裙?娼妓——任人淫辱的娼妓!”
咚。
夠了。
“媽,”容印之轉(zhuǎn)過頭,望向母親,平靜而淡定:“那不是婉玲的,也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
“那是我的?!?/p>
母親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全部都是我的,我穿在自己身上的。從十幾歲時起,我就開始偷偷穿女人的睡裙……”
“住口!”母親低喝,端著杯子的手在發(fā)抖:“你是在故意氣我嗎?!”
啊啊,媽媽,我傷害您了。
可我竟然覺得一陣快意,我真的是垃圾啊。
“您放心,我不會去變性。只是穿上它們會讓我放松、愉快,偶爾,我還會涂指甲油和唇……”
臉頰上遭到重擊,半邊身體感覺到到一片滾燙和濕熱。母親把手里的茶杯整個朝他砸過來,茶水灑了他一頭一臉。
茶杯和杯蓋一起滾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滾,”母親指著門口,“從我的家里滾出去?!?/p>
容印之于是站起來,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帶著臉上的紅腫、不斷滴落的茶水,走出了這個家。
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他聽見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叫父親的名字。
坐進車里,他抽出紙巾,對著后視鏡慢慢擦拭黏在臉上的茶葉,仔仔細細地,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
昏暗的地下停車場里,在某個角落傳出一陣陣笑聲。
而后,又變成一陣嗚咽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