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章風(fēng)霜
年少時無憂無慮,長大后方知人世艱苦。似乎活著一日就沒有一日沒有一日能徹底輕松,成年人的心臟始終提在胸口,怕人生驟變,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頭,能將冬日干裂脆弱的樹枝壓斷。
嘩啦啦連片地響,抬起頭來才看見,噢,原來是大雪無情。
七八歲時闖了禍只知道躲,現(xiàn)如今至傷心處也一樣不敢面對。需知人之懶惰與頑固超乎想像,大多數(shù)十年二十年毫無長進(jìn),原就是懦夫,到緊要關(guān)頭還是沒膽。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馮寶聽那人哭了一整夜,心頭一陣陣疼,要勸卻無話。到底只能長嘆一聲,“孩子還小,過幾年就好了?!?/p>
那人卻說:“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無能,再不能為她出一份力?!?/p>
將將熬好的藥由他送到她嘴邊,一只小銀勺慢慢飲。他無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
“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p>
馮寶不再言語,他這輩子也沒辦法體會“為人父母之心”。
風(fēng)漸冷,他替她嘗一口藥,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溫柔而輕緩的童年時光,她倚在母親身邊,在池邊閣樓里偷伏暑夏夜的一絲絲涼。她躺在寒冬臘月倉皇南下的夜晚,耳邊似乎傳來臺階下的蟲鳴、池塘里的蛙聲。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婦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顏色,顯得人越發(fā)的憔悴??绯鲩T去,馮寶正立在園中,微微垂下頜,永遠(yuǎn)也無法站直的背,也已顯露一個“奴才”的老態(tài)。
見面時相顧無言,北風(fēng)南下,卷起深埋的離情。馮寶向后一讓,“走吧--”就如同坐著馬車回府一般平常。
她點點頭,接著燈籠微光緩步向前。
大約只有沉默能克制哀傷。
門口停一輛簡陋馬車,一行人幷不算多,正巧是闔家探親的陣仗。云意借著丫鬟的手就要蹬車,不想讓馮寶攔下來,“殿下稍等,還有一物轉(zhuǎn)交殿下?!?/p>
“什么?”
馮寶自小仆手中接過一只沉甸甸的黃花梨木匣子,“長泰公主托微臣將此物轉(zhuǎn)交殿下。長泰公主囑咐說,殿下拿著就當(dāng)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萬別因此消減了恨意,她等著殿下,長長久久恨她一輩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沒能拿住,倒是那圓臉小丫鬟粗實,一把撈住了傻傻抱在懷里。
她悵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p>
“她或許也猜不透殿下?!?/p>
“是嗎?”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馮寶對著她拱手一拜,“山長水遠(yuǎn),如此一別,殿下千萬保重?!?/p>
這已然不是第一回經(jīng)此長別,亂世浮生,生離轉(zhuǎn)眼可成死別。
她的眼淚最終沒能忍住,偏還要笑出個怪模樣,嬌聲喊:“馮寶兒,你可真是個壞東西,這輩子從沒教過我向善,盡讓我往刁鉆惡毒的道上走。到頭來自己個卻是一副慈悲模樣,到底是安的什么心?!?/p>
他忽而發(fā)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風(fēng)吹散。“無非是盼你任性可負(fù)天下人,卻無一人敢負(fù)你?!?/p>
“你們都這樣縱這我,可到頭來我還是牽牽絆絆沒能放肆一回。這倒是要讓你們失望了。”
馮寶道:“無妨,這樣也好?!?/p>
云意唇角彎彎,含淚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沒了羈絆,我便再不要回來了。”
“很好,做一只飛鳥,一只鷹,怎么樣都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