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夜談
陸晉許久不曾回府,如今回來照例是冷言冷語殘羹冷炙,倒是連吵架也懶得動嘴,索性就拎著兩壺松醪酒坐到荷花池邊破破舊舊小亭子里,沒成想碰上老熟人。
蘅蕪苑本與碧山居本就只有一墻之隔,這池子架在兩院之間,前后又隔著高墻,極其僻靜。他緩緩走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個煞白的影,廊前一對亮堂堂燈籠,將她照得尤為纖薄。
風(fēng)吹來,這段影似乎化作一匹紗霧,飄飄蕩蕩融進(jìn)夜里。
“二爺--”青梅遠(yuǎn)遠(yuǎn)站著,并不敢上前來。云意聞聲抬頭,展露一張玉石打磨出來的皮囊,月下透著皎皎微光,寶石似的眼瞳里不知從何處撿來一層水光,讓人疑心是將將哭過,又覺著大約她生來就有這樣堪比琉璃的一雙眼,看得人欲語又無言。
然而她額上纏緊的繃帶提醒他,眼前是怎樣一個小無賴,如此就將美都割開,留下個支離破碎的影子,不忍看。
“貴客上門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這是自小在宮里養(yǎng)出的習(xí)慣,見人就有三分笑臉,即便是到了極度不待見她的皇后跟前,多半都能唬弄過去,何況是陸晉?
或是因春深,風(fēng)也暖,水也清,荷花池里沒景致,但總有風(fēng)總有月,心中還有愁,足夠長醉不醒。
他大喇喇走入亭中,將酒壇子扔在石桌上,在她對面落座,歪了歪嘴角笑道:“公主好興致,夜里不睡跑來池子里吹冷風(fēng),這是要吟詩還要作畫?”
她就知道,這人嘴里絕對沒好話,也懶得同他計較,徑自端了茶杯懶懶道:“要說吹風(fēng),前幾天早草原我可是喝西北風(fēng)喝了個飽,哪還看得上府里這點(diǎn)小風(fēng)小浪。只不過夜里悶得慌,前路茫茫不知?dú)w期,心生憂懼罷了。只是沒想到,二爺好不容易回趟家,竟還要一個人喝悶酒?聽聞府上美人不少,二爺可別說是取次花叢懶回顧啦?”
陸晉不提自己,只管問她,“肅王不是已經(jīng)讓你逼得倒戈投降,王爺也已經(jīng)擬好折子,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里,再說城外,阿爾斯楞已死,額日敦巴日下落不明,特爾特草原沒有能做主的人,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
“我擔(dān)心京里…………雖說我離京時母妃說父皇必?zé)o無大 礙,但宮里的事情誰說得準(zhǔn)?我那大胖子哥哥心里又不知想什么陰招,但你說真要他謀大事?我看他未必敢,倒是他舅舅陳國柱不是個好東西,早死了早清凈。”她撐著下頜,這些日子顛簸流離的,竟圓了下巴,一張面皮白嫩嫩,像剛蒸好的小饅頭,也許…………陸晉的視線往下,其他的更像。
云意繼續(xù)說:“還有母妃同我五哥…………人說世事滄桑,一別永年,或許…………誰又說得清?”
陸晉道:“本以為你鎮(zhèn)日只知道吃--”
“誰說的?我肚子里,愁緒可多了!一會我就作詩作詞,念出來,嚇?biāo)滥?!”她生氣起來瞪大眼,像只炸了毛的小貓?/p>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到底還是忍住了,端起酒壇一陣豪飲。落出來的酒順著他高高仰起的脖頸一路流向衣襟,沾濕了墨色的底料,化成一雙手,緩緩伸進(jìn)衣內(nèi),撫摸他結(jié)識遒勁的胸膛。
云意呆呆望著他喝酒時突出的上下滾動喉結(jié),沒來由干咽了一回,連忙端起茶杯,匆匆飲下一杯隔年的君山,降火消災(zāi)。
“這什么酒?聞起來倒是清香撲鼻?!彼掷锞o緊握著蓮花白瓷茶盞,好似握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陸晉隨手擦了下頜,嘴角噙著笑,又是個狹長眼、刀鋒眉,勾人得很,“松醪酒,嘗一口試試?”
云意連忙擺手,“這怎么行,你見過誰家小姐大晚上跟人喝酒?傳出去多難聽,名聲還要不要了?”
青梅嚇得登時往后退上兩步。
但她是個狗鼻子,聞著香就砸吧嘴,口中念道:“人說松醪酒,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眼下看來,倒是名不虛傳?!?/p>
飲過酒,他的眼神越發(fā)亮,只笑笑看著她,幷不接話,反倒看得她面紅耳熱,撇撇嘴說:“就知道你聽不懂,早告訴你啦,做人呢,要少逛窯子多讀書,將來能有大前途!”
“這就是公主的詩?聽起來倒還挺押韻,不過這逛窯子是什么?恕臣愚鈍,思來想去不能參透,還請殿下點(diǎn)撥?!?/p>
“都讓你多讀書了,這種粗淺至極的問題本宮不回答!”云意很不明白,好不容易抓住機(jī)會嘲笑他一回,怎么又讓他噎回來,她的心受到重?fù)?,需要立時安撫一下胃。
看她氣悶,陸晉笑得開,郁結(jié)了一夜,到此才算消盡,他只差笑出聲來,但到底顧忌她姑娘家面薄--雖然事實(shí)幷非如此,抬手抹了把臉,正好擋住囂張惡劣的笑,低頭看著她手中蓮花茶盞的紋路,憋著笑說:“要不,末將明日向肅王請教請教?”
云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陸晉,本宮對你很失望,你這個人--實(shí)在太壞!”
陸晉道:“今兒夜里,公主總算說了句實(sh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