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共赴木槿
“我不要了?!?/p>
說這話時,兩人已經(jīng)回到住處,季燕然正在將燈火仔細點燃。一盞一盞的暖暈微光跳動著,照亮桌上杯盞椅凳、屋角半扇屏風,還有墻上的畫、柜中的花,都是先前逛集市時,精挑細選買回來的,不是值錢貨,卻是頂有滋有味的人間煙火。
一個連遺書都已經(jīng)寫好的人,突然就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若說心里毫無波瀾,自然是不可能的??梢坏┫氲阶鼋灰椎牧硪环绞墙险穑约八澈筮€隱藏著、不知道是什么的陰謀,云倚風就覺得頭又開始隱隱作痛,直到被人拉進懷中,方才從渾噩中醒來。
“你不要了,那我怎么辦?”季燕然在他耳邊問。
云倚風:“……”
“有陰謀也好,有別的什么都好,只要能有血靈芝,我總得去試試?!奔狙嗳槐Ьo他,微微閉起眼睛,嗓音沙啞,“在西北時,我已為家國百姓放棄了你一次,當時我就在想,若哪一天你當真再也撐不下去,我卻還要挑著那八十萬大軍,挑著大梁安穩(wěn),要照顧母親,竟連戲文里常演的、同生共死都做不到?!?/p>
云倚風眉頭一皺:“不準胡說?!?/p>
“我不胡說,你別胡思亂想。”季燕然捧起他的臉,一字一句道,“也未必就有陰謀,或許是老天爺看你我實在般配,不忍心拆散,所以才額外多給了這次機會呢,嗯?”
云倚風想了想:“那老天爺還挺有眼光?!?/p>
但有眼光歸有眼光,有關(guān)木槿鎮(zhèn)的往事也不能不考慮。云倚風琢磨了一會兒,光沖著先帝費盡心思重建新木槿一事,便足以說明那舊鎮(zhèn)里的白骨與他脫不開關(guān)系,或許連所謂“冤魂索命”、“離奇失蹤”的傳聞都是官府有意為之,以此來驅(qū)散百姓,遮掩秘密。
大面山下,從地圖上看,理應(yīng)是個很荒涼的地方,土壤硬化不宜居,還鬧鬼,可不得輕而易舉就成了禁地。
而就在云倚風盯著地圖猛看的這段時間里,季燕然已經(jīng)招來城中近軍,令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封書信前往丹楓城江家山莊,將這頭發(fā)生的事情大致告知江凌飛。又就近抽調(diào)三萬大軍隨時待命,另擇精兵五千人,一路隨行。
近軍統(tǒng)領(lǐng)領(lǐng)命:“是!王爺可還有別的吩咐?”
季燕然道:“找兩個人來,去廚房燒幾桶熱水?!?/p>
“……”
熱水里還被撒了一把花瓣,是鄰居小姑娘送來的,泡出一股子玫瑰薔薇香。云倚風還在稀里糊涂想事情呢,就被扒光衣裳放了進去,水溫微燙,燙得他一個激靈,雪白的皮膚立刻泛上一片紅。
他今天毒發(fā)了一回,匆匆忙忙跑出城,在梅竹松那里服了藥扎了針,本就已精疲力竭。醒來后飯沒吃幾口,又遇見江南震,冷不丁聽到血靈芝,還得知了木槿鎮(zhèn)與先帝的遮掩。驚愕、希望、陰謀、忐忑、猜測、恐懼……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像一把巨大的錘子,將本就奄奄一息的病軀砸得越發(fā)緩不過神,偏偏腦海中那根緊繃的弦還放松不了,一動就扯得天靈蓋刺痛,此時被熱水一蒸熏,方才勉強輕松些許。
于是連骨頭都軟了,趴在浴桶邊沿,整個人昏昏欲睡。
或者干脆說是昏昏欲昏迷。
本還想再說些什么,腦海里卻被灌進了糨糊,一根棍子亂七八糟攪和著,硬生生在一片黑暗中攪出了層不出窮的金光,暈得相當陸離光怪。
季燕然將他抱出來,小心地放回床上。因里衣還在柜子里,便取來床邊自己的替他換好。原本就纖細的身子骨,被這寬大衣裳一裹,更是像紙片一般單薄,臉色蒼白,幾根細瘦手指伸出衣袖,軟綿綿垂著。
現(xiàn)在想想,當初于風雨門初見,那一碰就要咳嗽的病秧子,竟算兩人相處時,他最健康的時刻。季燕然難免心疼,將他擁進懷里,用唇輕蹭著那墨黑的長發(fā),睜著眼睛,一夜未眠。
翌日,待云倚風醒來時,梅竹松已經(jīng)背著包袱,坐在屋外喝完了好幾壺好茶。聽到血靈芝有了下落,他心里十分歡喜,可不管什么大梁先皇的陰謀陽謀,只恨不能立馬動身取藥,并且也諄諄教云倚風,就算有陰謀又如何呢?先將病治好要緊,養(yǎng)好了身子,還怕不能幫著王爺破解小人暗算?你可是堂堂風雨門門主。
“道理我自然懂,但……皇家的事,復(fù)雜著呢?!痹埔酗L沒什么精神,頭依舊很暈,更提不起氣與他仔細分析講道理,便只胡亂道,“我就是擔心王爺,畢竟若沒遇到我,也不會有這許多糟心事。”
梅竹松盯著他看了一陣,覺得這渾渾噩噩的精氣神不大妙,怕是撐不到木槿鎮(zhèn),便一拍桌子:“若沒遇到,那王爺可就要娶別人了。”
云倚風心不在焉倒茶:“嗯?!笨刹宦铮瑳]有自己,便會是別人,堂堂蕭王殿下,總不會一輩子打光棍。
梅竹松繼續(xù)說,那八成就是在王城里尋個門當戶對的千金,由皇上指婚。千金小姐好啊,又嬌又美,定是成日里穿金戴銀鉆在王爺懷中,打個雷都要嚇得嚶嚶哭起來,然后王爺就心疼啊,就哄啊,各種甜言蜜語。至于那滿院子的茉莉與蘭草,都太素凈了,不如鏟了喂豬,再移栽一些大紅大綠的金邊繡球,富貴氣派!
總之,他就滔滔不絕、繪聲繪色描述著“若沒有你,王爺與旁人該是如何卿卿我我”的大好纏綿畫卷,聽得云門主頭皮炸裂,牙都要倒——先前只顧著想若自己不在了,那對方最好能盡快走出陰霾,將該忘的忘,該舍的舍,方才能繼續(xù)好好過下去??梢坏┻@種“忘與舍”以具體鮮活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比如說嬌滴滴的、可以光明正大鉆進蕭王殿下懷中的姑娘,還要鏟了自己心愛的蘭草茉莉去喂豬,云倚風立刻就覺得,不行,心里那叫一個酸啊……都快趕上大原城祖?zhèn)鞯睦洗讐恿恕?/p>
連帶著在鉆進馬車時,也是一臉殺氣騰騰,靴子“咚”一聲踩上踏凳,將馬與王爺都嚇了一跳。
季燕然納悶,小聲問:“阿昆向云兒說什么了,他沒事吧?”
“沒事。”梅竹松擺擺手,又叮囑,“這一路可得抓緊時間?!?/p>
季燕然點頭:“我明白。”
馬車一路粼粼,向著城外駛?cè)ァ?/p>
云倚風靠在窗邊,靜靜看著外頭的白墻黑瓦、淺草黃花,濕漉漉的雨霧浸透遠處山嵐,景還沒賞夠呢,人也沒住夠,卻就得匆匆忙忙走了,連向左鄰右舍道別的機會都沒有,白吃了人家那么多的粽子與咸魚鮮筍湯。
梅竹松看出他的不舍,便安慰:“養(yǎng)好身子后,再回來也不遲?!?/p>
云倚風放下窗簾,問道:“前輩先前去過木槿鎮(zhèn)嗎?”
“這還當真沒有?!泵分袼蓳u頭,“我喜歡大梁不假,年輕時也的確走南闖北,到過不少城鎮(zhèn)村落,但大都是有些名氣的,像木槿鎮(zhèn)這種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連聽都沒有聽過,更別提是去了?!?/p>
云倚風道:“也對?!?/p>
其實若實在想查清,也不是沒法子,派人去那新的木槿鎮(zhèn)里問問,說不定會有一些線索。但這回時間緊迫,實在等不及派人一來一回、再攤開細細分析。
前路漫漫,一頭霧水。
若換做平時,面對這種吉兇未卜、而且有極大可能為兇的行程,云倚風定是要仔細斟酌、思前想后的,但這回趕上毒發(fā)膏肓,勉強吊住性命已費盡全部力氣,著實分不出空暇再去想其它,倒是反而能睡個昏昏沉沉的安穩(wěn)覺。
江南震亦隨眾人同行,騎著高頭大馬與季燕然并肩,心中三不五時便要懊悔一番。
早知會是這種結(jié)果,那倒不如在剛開始時,就做出一副誠懇姿態(tài)雙手送上血靈芝,待云倚風養(yǎng)好傷之后,再徐徐圖之,一步步提出自己的條件,到那時人情也賣了、姿態(tài)也做了,無論如何都該獲得一些回報才是?,F(xiàn)在倒好,雖也得了季燕然一句口頭承諾,但到底是靠脅迫未遂換來的,總不對滋味。
丹楓城,江家山莊。
江凌飛看完朝廷驛館晝夜兼程送來的書信,問面前的少年:“家中最近消停嗎?”
“一點都不消停?!苯【诺?,“五叔遲遲不肯回家,大哥斷定他是為了拉攏更多江湖門派,所以已經(jīng)在謀劃著,要拉下江家大少爺?shù)拿孀?,去親自拜會武林盟主,好謀求支持了?!?/p>
他言語間多有不屑,不過卻也正常,江家上上下下能人不多,草包不少,勉強挑出來兩個能看的,資質(zhì)也就麻麻,算計外人不行、算計自己人一樣不行,實在拿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