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心悅君兮

江凌飛及時趕到， 劈掌將發(fā)狂的烏恩打暈在地， 一旁的兵士立刻涌上前， 用繩索將其綁了個結(jié)實。格根此時也跌跌撞撞跑了回來， 江凌飛吩咐：“所有發(fā)狂的人就交給你與周副將了， 這巫術(shù)邪門，若實在捆不住，包括你哥哥在內(nèi)，殺無赦！”

“是?！备窀蟊城叱隼浜?，驚魂未定地點頭，“江少爺放心， 我知道該怎么做！”

江凌飛翻身上馬， 向著前線奔去。

號角劃破長空， 天邊孤星寒涼。

季燕然穿一身玄色鎧甲， 半蹲在床邊：“等我回來?！?/p>

云倚風點頭：“好。”

但到底是不放心的吧。在季燕然走之后， 他依舊披著衣服走出營帳，想看看外頭究竟怎么樣了。在壓制住那些突然發(fā)狂的俘虜后，大軍已經(jīng)恢復了秩序， 并沒有想像中的慌亂與嘈雜，將士們正按照編制， 整齊列隊向前跑著，手中握緊長槍， 到處都是火把，將夜幕照得亮如白晝。

李珺一瘸一拐，被兩名士兵扶著走過來， 腦袋上纏著的紗布更多了。一來就抱怨機關(guān)的事，他心中一片赤誠，絲毫也沒考慮是被“江湖好友”所騙，只當自己沒掌握好要領，再不然就是這玩意壞了，想問問怎么修。

云倚風道：“這么長時間，當真從未按過？”

李珺一拍大腿，那當然沒有啊，我一直記得你說的話，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按。

云倚風回到營帳內(nèi)，片刻后，取出一枚白色皮質(zhì)腕帶，替他換下了那個舊的木頭匣子。

李珺不解，研究了半天精巧暗扣：“這回又是什么？”

“真正的暴雨針?！痹埔酗L叮囑：“大戰(zhàn)迫在眉睫，平樂王也要多加小心?！?/p>

李珺連聲答應，聽到這句“真正的”，也沒反應過來自己一直戴著的是假玩意，只安慰道：“打一個夜狼巫族，對七弟來說簡直小菜一碟，你不必太擔心，只管在這里等著便是。”

不遠處，進攻的鼓聲已經(jīng)敲響了。

有了烏恩與俘虜先發(fā)過一次瘋，眾人心里已經(jīng)有了底，大概清楚自己即將面對的會是什么。戰(zhàn)場上火光熊熊，照亮了盟軍戰(zhàn)士們熱血鮮活的臉龐，而與之截然相反的，則是對面那一整片死氣沉沉的黑，如干枯泥淖中生出慘白假面，鬼面將心也變成了鬼。

林影看得心驚，試探地望向季燕然。他原本想著，這些鬼面人雖一時鬼迷心竅，加入了邪教與夜狼巫族，但畢竟不算大奸大惡之徒，若能救，還是想救一把的。但此時看來，怕是……不可避免要有一場惡戰(zhàn)。

與尋常兩軍對壘不同的，這回對方根本就沒有主帥，甚至沒有領頭人。毫猛與鳧徯都不知躲去了何處，只派出這一眼望不到邊的傀儡軍隊，如滾滾濃煙、又似洶涌驚濤的海浪，嗓子里發(fā)出古怪撕裂的吼聲，向著聯(lián)盟軍隊呼嘯而來。

季燕然長劍出鞘。

在他身后，是數(shù)以萬計的年輕戰(zhàn)士。他們其實從未見過這樣的對手，僵硬猙獰，活脫脫是地府里爬出來的鬼。若平時走在街上，冷不丁遇到一個兩個這樣打扮的怪人，只怕也會被嚇上一大跳，但現(xiàn)在，但此時，在面對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黑袍鬼面時，大家突然就又不怕了，都只紛紛握牢手中的刀，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離開荒草沙丘，決不能讓他們?nèi)肭指瓯谂c草原，入侵大梁邊境線。

若從高空往下看去，這支聯(lián)盟軍隊，便形成了一條森然的分界線。前方是猙獰可怖的地府惡靈，正咆哮狂吼著，而在遙遠望不見的后方，則是白色的帳篷，是風吹草低的牛羊，是沾濕草葉的星辰與露水，勞作一天的牧民已經(jīng)靜靜睡了，整座大梁也睡了。

林影一馬當先，率先沖入敵軍，長劍所到處，皆噴濺揚起紅色血霧。耶爾騰率軍自右路殺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勉強算得與季燕然一條心，手中拖一把青鋒長刀，輕而易舉便能斬下數(shù)十人的頭顱，而在他身側(cè)圍著的、葛藤部族的軍隊，更全部是一等一的勇士，騎著最好的戰(zhàn)馬，殺聲震天。

一名云珠部族的勇士被打落在地，周圍的鬼面人立刻像聞到鮮血的水蛭一般纏了上去，幸而銀珠及時趕到，揮刀將他救起。原打算再殺去前方，卻又有一個鮮血淋漓的影子撲了過來，重重趴在她的馬背上，張嘴就咬。

“首領小心！”背后有人驚呼。

銀珠一腳將其踹落，心里閃過一個驚慌的念頭——這些人是打不死的。

又或者說，除非被砍得站不起來，否則他們似乎根本沒有痛覺，哪怕已經(jīng)血流如注，也會搖搖晃晃爬入下一輪廝殺。

很快，其余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不怕死的敵人已經(jīng)很難對付了，而這回對方不僅不怕死，甚至連疼都不怕，僅憑這一點，雙方人數(shù)上的差距便能被抵消。更令人膽寒的，尋常軍隊在被擊潰時，或許會投降、會主動丟下手里的刀槍求饒，但他們不會，這群沒有理智的鬼面人，是要盲目而又瘋狂地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的。

鳧徯壓根就沒想讓他們活著。

而在這個時候，罪魁禍首或許已經(jīng)離開了荒草沙丘，帶著從信徒手中搜刮的巨額財富，重新找一處地方，隱姓埋名開始荒淫享樂的生活。邪教不就是這樣嗎？用數(shù)萬家庭的破碎與血淚，供奉起一座光鮮亮麗，沾滿鮮血的“神”，臨到最后，還要留下“蕭王殿下與十三部族的首領血腥殘酷，大肆屠殺靈神信徒”的傳聞，用來鋪墊自己下一次的翻天覆地、東山再起，骯臟極了。

耳邊是綿延不絕的慘叫，戰(zhàn)火點燃了整片草丘，隨著呼嘯大風向遠方蔓延著。月亮終于從烏云后露出半張臉，戰(zhàn)場被照得更亮，也更如鬼域地府，昂首高嘶的戰(zhàn)馬踏過烈火，在殺紅眼的戰(zhàn)士們身側(cè)，是搖搖晃晃、只剩半邊身體的鬼面人，塵土與內(nèi)臟混在一起，淋淋漓漓。

江凌飛滿身都是血，別人的血。從月升到月落，早已數(shù)不清究竟殺了多少人，戰(zhàn)場、烈焰、傷亡……他雙眼漆黑，黑得如最深的湖水，反倒沒有了任何情緒。此時此刻，死亡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最稀松平常的字眼，在冥冥中，他甚至覺得有某位名將的魂靈正在穿云而來，率領千軍萬馬，與自己一道殺敵突圍、浴血奮戰(zhàn)。

盟軍的營地也遭遇了襲擊。

一小股鬼面人不知從哪里繞了進來，舉著刀到處砍殺，李珺頭一回見這大場面，嚇得魂都要飛了，本能地就往云倚風身后躲：“我們快快快些回帳篷！”

云倚風無奈：“我給你的暗器呢？按??！”

李珺恍然大悟，將左臂直直一伸，右手“啪”一打。

數(shù)百牛毫毒針齊發(fā)，穿透了那些鬼面人的胸腔。對方卻只是微微搖晃了一下，便繼續(xù)向前撲來，李珺完全沒看到銀針彈射，便只欲哭無淚道：“怎么又是壞的？”命苦?。?/p>

云倚風掌心發(fā)涼，他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將李珺拎著衣領拖入賬篷：“好好待著！”

“不行！”李珺急道，“你還有傷，要去哪里？”

云倚風卻已經(jīng)拿起桌上飛鸞劍，大步出了營帳。

這一小隊鬼面人數(shù)量不多，駐守營地的兵士足以應付。云倚風便沒多耽擱，拉過翠花馬鞭一甩，逆風向著前線沖去。待李珺腿腳虛軟追出來時，只來得及看見一抹雪色背影。

……

戰(zhàn)場上，飛霜蛟縱身躍下高崗，也向著遠處奔去。季燕然單手緊握馬韁，蒼茫長風將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也吹干了龍吟上沾染的血。在經(jīng)過將近一夜的激烈廝殺后，鬼面人已倒地大半，剩下的那些，盟軍將士足以應對，而他現(xiàn)在要去做另一件事。

無論哪一本兵書，都會說擒賊先擒王。

“駕！”荒原之上，兩匹駿馬正在并駕飛馳。毫猛心里頗有些晦氣，覺得自己似乎被這邪教頭子誆騙了，原本在荒草沙丘當土匪，當?shù)煤煤玫模蝗痪兔俺鰜硪粋€人要拉著自己同富貴，聽起來前景倒是不可估量，誰知竟會落得如此下場——招來了大梁與十三部族的聯(lián)盟軍隊不說，更是連老窩都被端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沙漠下埋藏著的金銀，足夠自己揮霍上三四輩子。

想及此處，他順勢摸上腰間長刀，難免動了別的心思，畢竟同樣是萬兩黃金，一個人花和兩個人花，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鳧徯像是猜出他的想法，嘲諷笑道：“族長的眼光，也就如此短淺了?！?/p>

毫猛將刀又插了回去，不屑地“嗤”了一聲。

只是他刀雖回鞘，鳧徯卻仍舊被巨力擊落在沙地，一口鮮血噴出，雙目直直瞪著前方，半晌，方才顫巍巍地回過頭。

季燕然橫刀策馬，正冷眼看著他。

身后恰有一輪金陽噴薄而出。

毫猛見勢不妙，咬牙舉刀殺了過來。能做夜狼巫族的族長，他的功夫還是頗能與野心相匹配的，一柄銀刀使得行云流水，當頭“咣當”劈下時，連龍吟劍都被震得微微發(fā)顫。

季燕然皺眉：“你也吃了藥?！?/p>

毫猛心底亦是駭然，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鳧徯，想要再問一句話，身體卻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黑暗逐漸侵襲大腦，很快的，一切都被水沖走了、被火焚盡了，眼里只剩下面前的敵人，敵人。

他像發(fā)狂的野獸一般，將季燕然死死纏住。鳧徯趁機爬上馬背，想要繼續(xù)向著遠方逃跑，一匹黑色駿馬卻從天而降，鐵蹄重重跺上他的肩膀，將那一塊骨頭踢了個粉碎。

而季燕然也在同一時間，反手斬落了毫猛的首級，長滿絡腮胡的頭在地上滾落幾圈，帶出一片污黑腥臭的血，看得人反胃。

云倚風一身白衣，表情無辜得很，劍都沒來得及拔。

早知道你能解決，那我就不來了。

這下可好，又要挨訓。

于是趕緊討好：“我錯了?！?/p>

季燕然道：“下次還敢。”

云倚風：“……”

不敢了，真的。

幾名親兵此時也追了上來，季燕然將鳧徯丟給他們，又問：“當真這么想上戰(zhàn)場？”

云倚風琢磨了一下，總覺得這話背后有陷阱，便道：“不想，我只想到被子里躺著?！?/p>

說完，拍了把翠花的屁股就想跑路，卻被季燕然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自己身前。

“走吧，我?guī)闳タ纯?。?/p>

云門主尚在想著要不要虛偽推脫兩句，飛霜蛟卻已經(jīng)騰邁四蹄，如雷電般向著戰(zhàn)場沖去。

翠花：“……”

風吹得臉頰生疼，殺聲不絕。

這實在不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云倚風被他整個護在懷中，睜眼便是一道鮮紅的血，再睜眼，又是一顆迎面飛來的頭。

戰(zhàn)爭已近尾聲，殺戮氣卻絲毫未減，反而如黎明前的黑暗般，越發(fā)深沉壓抑。尸體堆積如山，不斷有斷肢掙扎著伸出來，像是還想站立，露出白骨的手指痙攣著，將地也生生摳出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