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我哄著你

子時， 營賬外的將士們正在交接換崗， 說話聲被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落入季燕然耳中時， 就只剩了“多加小心”“老巢”幾個字。他大概能猜到他們在說什么， 再有半個月，穿過前方的沙漠后，便等于抵達了荒草沙丘的邊緣，也就是夜狼巫族的老窩。

與他而言，這并不算一場多么艱難的戰(zhàn)役，大梁聯(lián)合十三部族， 想要剿滅一個邪教， 還是綽綽有余的。相比來說， 他倒是更在意耶爾騰， 此人野心勃勃， 又死死握住自己的軟肋，這回更是連雙方僵持許久的青木錯都愿做出讓步，背后隱藏著什么， 將來想要什么，只怕……

季燕然閉起眼睛， 想驅(qū)除腦海中的嘈雜聲音。外頭狂風卻嘶吼得越發(fā)囂張了，即便帳子里點著火盆， 也驅(qū)不散寒冷，可這還只是秋天，等冬天來了， 那才叫真正的滴水成冰，比縹緲峰的暴雪更加干冷難忍。白天的時候，阿昆曾提醒過一句，所以最好能在兩個月之內(nèi)結(jié)束戰(zhàn)爭，趕在下雪前回到雁城，霽蓮畢竟不是血靈芝，云倚風現(xiàn)在雖看起來無恙，但體內(nèi)殘毒就如同看不見的炸藥，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被點燃引子，“轟”一聲炸了。

想及此處，季燕然眉頭一跳，睡意消失得越發(fā)無蹤，他剛打算掀開被子起床，床邊卻突然刮過一陣風，再一眨眼，懷里就多了個人。

帶著些許沐浴后的寒意，柔軟單薄的身體。

云倚風趴在他胸口，懶洋洋地問：“王爺是打算拔劍嗎？”

季燕然的手還壓在枕下，他松開劍柄，冷靜回答：“沒有?！?/p>

云倚風笑：“這一招叫‘風熄’，是江湖中最上乘的輕功，發(fā)現(xiàn)不了不算丟人?！?/p>

話雖如此，但身為相公，覺察不出自己的心上人，還是很不應(yīng)當?shù)摹?/p>

于是季燕然將他抱在懷中，溫柔纏綿地親了親，又捏起下巴：“按理來說，不該這個日子回來的，熬夜趕路了？”

“事情很順利，我也想早些見到你?！痹埔酗L道，“而且還有意外收獲，我們帶回來了一個年輕人，據(jù)說他的哥哥為殺鳧徯，數(shù)月前假裝信徒混進了荒草沙丘，若還活著，說不定能幫到我們?！?/p>

“明日我去找他談?wù)??！奔狙嗳粨衢_他的頭發(fā)，“此行事情順利，那你的身體呢？”

“沒事?！痹埔酗L道，“星兒將我照顧得很好，還有江大哥與平樂王，一大群人天天盯著，想勞累都沒機會?！?/p>

“那也要好好休息。”季燕然在他背上拍了拍，“睡吧，我哄著你?！?/p>

一句“我哄著你”，嗓音又低又啞，云倚風就真像是被卸了力氣，連日來趕路的疲憊突然瘋長成蔓，在暗夜里纏住手腳，讓他整個人都軟了，枕被間是熟悉的香氣，似乎閉上眼睛就能睡到地老天荒。風依舊咆哮著，火盆也還是那個火盆，但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寒冷便消失了。

格根因為身份特殊，所以暫時與江凌飛住在一起——旁邊還要搭一個硬擠進來的、死活覺得下一刻就要有刺客來綁架自己的平樂王。小帳篷里搭著三張床，睡三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其中一個還鼾聲震天。李珺被吵得睡不著，便半坐起來，有一句沒一句和江凌飛聊天，感慨你我這般尊貴的身份，一個大梁王爺，一個未來的武林盟主，現(xiàn)如今居然淪落到要與這位扯鼾狂魔同宿——

“等等?！苯栾w皺眉，“什么叫‘未來的武林盟主’，你又聽說了什么？”

“不是嗎？”李珺納悶地看著他，“茶館里的說書先生經(jīng)常提到，說江家是武林第一世家，而三少爺又是今世罕見的武學奇才，再花里胡哨夸上一通，自然就扯到了盟主之爭上?！边@個位置向來是天下第一方能坐得，更別提江南斗與黎青海還有仇，種種前塵舊事加在一起，可不就能推出一個江家少爺仗劍闖江湖，最終功成名就的熱血故事。

“秀才胡扯騙銀子罷了，我對武林盟主沒興趣?！苯栾w枕著手臂，淡淡道，“只想盡快回到王城，繼續(xù)當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子弟。”

這不巧了嗎。李珺嘿嘿想道，我也想過這樣的日子。

大家一起紈绔，一起紈绔。

而在這短短幾天的時間里，關(guān)于“新仙國”的傳聞，已經(jīng)隨著牧民、隨著風，傳遍了一個又一個的部落。那一晚，一百多個人都親眼看到了，神仙一般的俊男美女們，穿著華美的衣裳，喝著最好的酒，在雪白的帳篷與篝火旁載歌載舞，他們還帶來了許多好消息，這風沙是能治住的，干旱也是有辦法緩解的，和平之后甚至還會開出商道，一直通往最西邊的海洋，路像天上彩虹一樣長。

自然了，同時傳播的還有靈神騙局。那些戴著面具四處抓人的惡鬼，以及荒草沙丘中真實的生活——沒有救世主，只有毫猛的野心、鞭子與夜以繼日的苦工。為了提防鬼面人又來煽動或者屠殺，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聚集在一起，許許多多的小部落聚集成了大的村寨，年輕人們磨光了□□與弓箭，齊心守衛(wèi)著家園。

西北的風還在吹著，一直吹著，將真相吹到更多人的耳朵里，直到最后一個搖擺不定的人，也選擇留在故土，拿起刀槍對抗強盜為止。

清晨的陽光驅(qū)散寒意，撒在身上暖融融的。

云倚風從帳篷里出來，活動了一下酥軟的筋骨，他昨晚睡得太舒服了，從腳趾到臉頰都泛著暖意，裹在睡袋里，就像一顆又白又……不怎么胖的繭，好不容易才掙扎離開溫柔鄉(xiāng)，洗漱之后換上翩然白衣，重新化成一只像模像樣的漂亮大蝴蝶。

季燕然此時正在與耶爾騰一道，問格根一些夜狼巫族與他哥哥的事情，暫時還沒回來。云倚風便獨自去伙房撿了個馕餅，一邊吃一邊溜溜達達，到處找人聊天，又幫著收拾一把帳篷行李，看起來又閑又熱心腸。將士們都挺尊敬他，這尊敬一方面自然是因為蕭王殿下，另一方面也因為風雨門的確幫了不少忙，比起端莊顯赫的大家閨秀來，這么一位……武功高強的王妃，似乎也很不錯。

云門主暫時還不知道，自己剛剛擁有了一個如此驚世駭俗的新頭銜，依舊穿行在眾人的目光中，自在快活得很。在吃完最后一口餅后，就打算去主帳里看看季燕然，結(jié)果剛一回身，迎面就走過來了一個人。碧色衣裙，碧綠雙瞳，身形嬌小輕盈。

“阿碧姑娘?！痹埔酗L熱情打招呼，又隨口問，“是要去找大首領(lǐng)嗎？正好，我們同往。”

阿碧卻停下了腳步，只一直盯著他看，綠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更像是能蠱惑人心的妖精。

江湖中應(yīng)當是沒有攝魂術(shù)的，即便有，也要輔以藥物或者陣法，斷沒有看一眼魂就丟了的道理。所以云倚風也未閃避，反而故意與她對上了視線，想看看對方究竟想做什么。雙方這一盯，就頗有些小娃娃玩“我們都是木偶人”的架勢，總之誰都不肯先動，過往的士兵見到，都奇怪極了，這……干嘛呢？

云倚風的眼睛其實也很美，睫毛細密，瞳仁如漆黑的夜空，閃的光便是細碎星辰，含著一層薄薄水霧，恰到好處地淡化了過于凌厲的眉峰，笑起來時，更多了幾分平易近人感。尋常小姑娘，若被這么一雙眼睛盯著看，只怕早已心跳如鼓，面飛紅霞，可阿碧卻不是，她只緊緊皺著眉，呼吸急促，像是要從面前這雙漂亮的眼眸里，硬生生掏出一些什么，或是拼起一些什么。

“姑娘？”云倚風在她面前揮了揮手，“你沒事吧？”

阿碧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將人扯到自己面前，繼續(xù)死死盯著。

兩人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想上前阻攔，卻聽到到有通報，說蕭王殿下與大首領(lǐng)來了。

云倚風轉(zhuǎn)過頭，表情很無辜，我不是，我沒有，你聽我解釋。

季燕然微微皺眉，問耶爾騰：“怎么回事？”

“或許是……阿碧想起了一些什么吧?！币疇栻v猶豫著說，也不知道該不該將兩人分開，“她的記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這，我能冒昧問一句云門主的身世嗎？”

“云兒的身世很苦?！奔狙嗳坏?，“但理應(yīng)同外族沒什么關(guān)系?！?/p>

阿碧手上的力氣漸漸弱了下來，她似乎什么都沒想起來，又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最后只茫然地，輕輕地，嘆了口氣。

耶爾騰拉過她的手，將人帶走了。

周圍的將士們也散了，只有云倚風依舊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頭霧水地問季燕然：“這到底算我中邪了，還是阿碧中邪了？”

“同中邪沒關(guān)系?！奔狙嗳坏溃耙疇栻v說阿碧是他在寒冷沙雪中撿到的，當時受傷失憶，后來也一直沒好，所以方才或許是看到你，想起了一些故人舊事?！?/p>

“看到我，想起故人？”云倚風吃驚地說，“我從沒見過她啊?！?/p>

一琢磨，更吃驚了：“星兒前兩天還在說，覺得我同阿碧有時候很像，莫非……”

卻不敢再往下說了，而且也不可能啊，阿碧容貌妖異美麗，一看就非大梁人，自己都是蒲先鋒的兒子了——不過這事似乎也沒證據(jù)。但長相是做不了假的，云倚風使勁扯著自己的臉問：“我像外族人嗎？”

“不怎么像?！奔狙嗳话阉氖帜孟聛恚盎蛟S她的故人都同你一樣，又美又仙，不似凡人，所以才會有所觸動，也說不定。”

又美又仙，不似凡人。

云倚風心情頗好：“多夸兩句?！?/p>

季燕然檢查了一下他被捏紅的胳膊，又湊在嘴邊親了親：“不夸了，到床上再夸?！?/p>

云倚風一樂，在他胸口點了點，嘖嘖：“光說不練啊，蕭王殿下?！?/p>

季燕然手臂攬過他的腰肢，將人帶到自己懷里，哭笑不得：“不識好歹，我是心疼你的身子?！?/p>

“就是吃準了王爺會心疼，所以我才有膽子不識好歹?！痹埔酗L雙臂搭在他肩頭，眉梢一挑，“若什么時候不心疼了，天天拿著鞭子抽，那我保管老老實實，一句話都不說，指東不向西。”

季燕然笑，低頭吻他。

于是當天下午，全軍營都知道了，因為阿碧姑娘拉了一下云門主的手，王爺就醋意大發(fā)，連帳篷都不回了，站在外頭就開始親，還說要用鞭子抽。

靈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