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迎面過來另一富戶少爺,生得滿面油光,也穿了件一模一樣的衣裳,渾身繃的繃皺的皺,整個人如端午節(jié)剛出鍋的粽子,就差五花大綁纏幾根棉線。他可能也沒想到,自己竟還能有同云門主撞衫的一天,一時間百感交集、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少俠,悲的是活了二十來年,頭一回感覺到自己配不上衣裳。
蕭王殿下目光狐疑,盯著那豆綠豆綠的背影看了半天,最后做出判斷:“不是同一家鋪子里買的!”
云倚風心想,確實沒救了。
……
十八山莊外聚集著一群百姓,吵吵鬧鬧的,兩條街外都能聽到。有官兵駐守,倒是沒打架鬧事,就一直在叫嚷,讓許家快點滾出望星城。云倚風道:“這才多長時間,許家就已從繁花似錦烈火烹油,變得連過街老鼠都不如?!?/p>
“若沒有那新的童謠,倒還好說一些?!奔狙嗳坏?,“可現(xiàn)在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許秋旺與許秋意的禽獸罪行,百姓已認定許家底子不干凈,童謠中的滔滔大水要么是邪教祭祀,要么是老天降罪,都與十八山莊脫不了關系,再被好事之徒一煽動,鬧起來不奇怪?!?/p>
如今這種局面,最頭疼的莫過于張孤鶴。哪怕許家當真是江洋大盜出身,哪怕他們真的殺人放火,可凡事都要講求證據,目前能確定有罪的只有許大與許四,剩下兄弟三人與許老太爺皆是無罪的,理應受官府保護。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恰是因為朝廷遲遲破不了案,一直找不出真兇,才引來百姓胡亂猜測,謠言甚囂塵上。
書房里,張孤鶴已經快將整首童謠倒背了下來。
云倚風問:“大門口圍的那堆人,群情激憤地到底在吵什么?”
張孤鶴嘆氣:“因那童謠的前四句,城中正盛傳若許家大辦法事,就會引來滔天巨浪,所以都嚷嚷著不準發(fā)喪,要么悄悄摸摸埋了,要么一把火燒干凈。方才許老太爺又醒了一回,也不知是糊涂了還是嚇怕了,在聽完外頭的事后,連說燒了就燒了,隨便弄幾口薄棺也行,只要老天不再罰許家,他愿意變賣家產,舉家搬離望星城?!?/p>
季燕然道:“可老天爺為何要罰許家?”
“不肯說。”張孤鶴道,“若多問兩句,就直挺挺雙眼一翻,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他畢竟年紀大了,又病重,裝的也好真的也罷,都不敢多刺激?!?/p>
“雖說他五個兒子都沒了,可家中還有一群孫兒,許家并沒有徹底結束?!痹埔酗L道,“想要死守住秘密,死守住這份家財,也在情理之中?!?/p>
師爺在旁擔憂道:“照這么說,那新的幾句童謠,不會是沖許家小一輩來的吧?”
聽到此言,張孤鶴右手不自覺就一握。祭拜與大水沖城之間的關系暫且不論,下一句“羊兒羊兒不見啦”,究竟是指許家五個兒子不見了,還是所有與許家有關的“羊”都會消失不見——孫輩加女眷,那可是幾十口人命??!眼看新一輪血案將至,兇手就差大搖大擺坐在牌匾上示威,官府卻依舊如無頭蒼蠅,百姓如何能不怨言沸騰?換做自己,怕也會忍不住想向這無用的府衙丟個臭雞蛋。
或者再退一步,哪怕許家無惡不作到了靠殺人娶樂,那也該由官府按律定罪,哪里有放任旁人肆意屠殺的道理?
云倚風勸慰:“大人已經忙了一天一夜又一天,再不休息,怕真要熬不住了?!?/p>
張孤鶴重重道:“唉?!?/p>
云倚風使了個眼色,讓師爺先將他扶下去休息,自己拿起桌上寫有童謠的一張紙:“其它羊兒都不見之后,惡羊就穿金戴銀,在十八山莊里享受尊榮?惡羊是誰,不會是……許綸吧?”
那是許秋旺與袁氏的長子,許老太爺?shù)拈L孫,也是許家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在父親與叔伯先后出事后,他倒是的確不動聲色接手了不少生意,并且很快就打理得井井有條,像是早有預謀。
“許綸今年不過十六七歲,雖少年老成,背后怕還得有人扶著?!奔狙嗳坏?,“不過許秋旺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再過十年八年,這山莊管事權遲早是他的,沒理由這么沉不住氣?!?/p>
“聽方才張大人說,新的童謠已經傳到了許老太爺?shù)亩淅铩!痹埔酗L道,“我們能想到許綸,他要是沒真病糊涂,應當也能想到,走吧,先過去看看?!?/p>
因那頻發(fā)命案,許老太爺已經搬到了一處小宅里,方便保護。待兩人過去時,院中正站了一名少年,穿著靛藍色的長袍,看著要比同齡人老成許多,吩咐起仆役來,也是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許少爺?!痹埔酗L問,“怎么,今日沒去商號?”
許綸這才注意到他二人,趕忙行禮:“王爺,云門主?!?/p>
云倚風往屋內看了一眼:“許老太爺怎么樣了?”
“剛剛服下藥,已經睡了,怕是要到晚飯時才能醒?!痹S綸道,“王爺,云門主,可是有什么事要問爺爺?”
“關于新的童謠?!奔狙嗳坏?,“聽說許老太爺已經知道了?”
“是啊?!痹S綸無奈,“張大人與大夫都叮囑過,最好能靜養(yǎng),我也吩咐過管家,但誰也管不住爺爺,他掛念許家與十八山莊,哪怕?lián)沃詈笠豢跉?,也想知道外頭發(fā)生了什么?!?/p>
“那在聽到童謠之后呢?”云倚風問,“老太爺有沒有同許少爺說什么?”
許綸道:“沒有,只說讓我與弟弟妹妹們萬事小心?!?/p>
季燕然微微挑眉:“當真只有這一句?”
許綸低頭道:“是?!?/p>
他態(tài)度謙卑,語調卻相當堅決,沒有一絲猶豫。季燕然又問了兩句,便將他打發(fā)出了院子,云倚風看著那少年人的背影,嘖道:“年紀不大,膽子可不小,當著王爺?shù)拿?,說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p>
靈星兒一直在盯著這處小院,據她所說,新童謠剛傳開沒多久,許綸就已匆匆趕過來,趁著許老太爺還算清醒,兩人聊了許久,除了一些關懷之語,還提到了田地與商號變賣的事。
云倚風問:“只有變賣家財,沒討論童謠中的惡羊與洪水?”
“沒有,壓根沒提幾句童謠,我也正納悶呢。惡羊都要殺完所有的羊享富貴了,怎么他們也不聊的?”
“要么已經顧不得了,管它惡羊好羊,舉家逃命要緊?!奔狙嗳坏?,“要么就是,他已經窺破了童謠背后的隱喻,所以沒必要再討論?!?/p>
靈星兒吃驚:“已經……窺破?”
云倚風也同意這個看法。
旁人一頭霧水,是因為對過往一無所知,許老太爺卻不一樣,他完整地經歷過所有事,自然也就極有可能,拆解開旁人所不能拆解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