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漸行漸遠,段嶺靠在武獨懷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離開時,他想起的卻是郎俊俠。
他本以為這些日子里,會有人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邊,哪怕只是留下一陣風,一個影子。但他始終沒有來。
但無論如何,他還有武獨,他擡頭看向武獨。
“又想你爹了?”武獨打量段嶺,問。
“沒有。”段嶺笑道,“只是想你了?!?/p>
他牽著武獨的手,與他一同回宮去。
靜夜之中,牧曠達身處陰暗潮濕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發(fā)抖。
“殿下!”
“殿下不必親自進去,我們將犯人提出來就是了?!?/p>
“不礙事?!倍螏X躬身進入天牢內(nèi),身后跟著武獨,沿著潮濕的臺階走下去。
牧曠達一身囚服,須發(fā)灰白,仿佛老了近十歲。
“王山。”牧曠達笑了起來。
“師父。”段嶺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栽培與教導。”
牧曠達喘息,說:“你們李家,永遠不會……”
“你想知道磬兒的事嗎?”段嶺打斷了牧曠達的話。果然,牧曠達靜了,渾身發(fā)抖。
“我把他送走了。”段嶺說,“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來告訴你一聲,安你的心。君無戲言,以我大陳列祖列宗之名發(fā)誓,我沒有殺他?!?/p>
“謝……謝謝?!蹦習邕_顫聲道,“謝謝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倍螏X說,“就這樣吧?!?/p>
牧曠達老淚縱橫,跪坐在地,戴著手銬與腳鐐,哭了起來。段嶺本來是想告訴他,牧磬并非他的親生兒。來前想起他的殺父之仇,簡直要在意志上對他千刀萬剮,才能一泄心頭之恨。
然而當他看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終于還是不忍告訴他真相,轉(zhuǎn)身離開。
武獨又站了一會兒,憐憫地審視牧曠達。
“不要再下毒了?!倍螏X在牢房門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獨說,“還有幾句話想說,你先上去吧?!?/p>
牧曠達怔怔看著武獨。武獨待段嶺走遠后,說:“噓,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兒子,否則你以為昌流君為什么對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曠達:“……”
“看開點吧。”武獨說,“后會無期?!?/p>
武獨也轉(zhuǎn)身走了,牧曠達瞪著眼睛,半晌喘不過氣來,末了一歪,靠在墻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時,陰雨綿延,牧曠達半死不活,被關在囚車中,披頭散發(fā),押向長街。
段嶺坐在馬車里,聽見外頭人聲鼎沸。車停了一會兒,武獨一身黑色錦袍,十分瀟灑,上車來坐下,與他一同去監(jiān)斬。
“他們在做什么?”段嶺問。
武獨答道:“義憤填膺,攔路要殺老頭兒?!?/p>
“不可能吧?!倍螏X說,“應當是想攔下囚車,為他喂水?!?/p>
武獨不說話了,段嶺就知道是這樣,說:“牧相身為丞相,我敬他;只能說,他碰上了我?!?/p>
武獨說:“原以為你會生氣?!?/p>
“不?!倍螏X答道,“正因如此,沒有他的大陳,我才不能輸?!?/p>
午時三刻,段嶺坐在遠處的天下第一攤樓上喝茶,聽到監(jiān)斬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嘩,知道牧曠達已被斬首,遂嘆了口氣。
有時候,死去的是人,而活著的是精神,還是信念,段嶺實在很難分清,是友還是敵,在此刻仿佛已變得不再重要了。
“蔡閆!”監(jiān)斬官喝道,“假冒太子,凌遲——!”
人聲鼎沸,遷都以后,這是第一樁凌遲案,凌遲官將蔡閆的衣袍剝了個精光,現(xiàn)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軀,手持一把磨得鋒利無比的刀,貼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往下一掠。
蔡閆悶哼一聲,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盡。
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蔡閆起初還想忍著不吭聲,不過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慘呼號如同厲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監(jiān)斬官報凌遲刀數(shù),凌遲處死極有講究,共三千六百刀,將他全身剔肉剝皮,挑筋削骨,還得喂下特制的強心保命的藥,讓他活著接受這人間酷刑。
“一百三十九!”監(jiān)斬官報道。
段嶺與武獨對坐,沉默,聽著蔡閆傳來的凄厲慘叫。
數(shù)到“一千一百二十”時,蔡閆渾身上下已再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為一個剝皮般的血人,頭皮盡去,額上、臉頰上的血管還在跳動,眼瞼被割去,形貌猙獰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閆的喉結(jié)還在跳動,發(fā)出野獸般瘋狂的慘叫。
老板端上一盤點心,放在案邊,呈上一封信,說:“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給您?!?/p>
段嶺正要拿,武獨卻恐怕信上有毒,接過打開信紙。
上面只有四個字:讓他死吧。
那是郎俊俠的字跡,他還在,也許正在看凌遲,終于忍不住為蔡閆求情了。
段嶺來到行刑臺下。
“太子殿下到——”
圍觀人群被黑甲軍驅(qū)趕開,凌遲官停下動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額頭觸地。
段嶺也沒讓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擡頭看著被吊起來,全身朝下滴著血的蔡閆,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酷刑。
“我……恨你?!辈涕Z的喉嚨艱難地擠出這么一句話。
“你恨我什么?”段嶺有時候?qū)嵲谑瞧婀植涕Z的思路,說,“我都沒恨你,你倒是恨起我來了?!?/p>
“你,”蔡閆發(fā)出恐怖而奇怪的聲音,“有你……爹,有……郎俊俠,你……只不過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沒有了……老天……連我最后……的一點東西……也要……奪走?!?/p>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全身肌肉搏動,一起朝外滲出血來。
“我記得剛進名堂的時候?!倍螏X說,“你就像個大哥哥,過來告訴我,如果被拔都欺負了,就找你。”
蔡閆的眼睛已閉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著段嶺,像個怪物一般。
“沖著那年我與你亦有同窗之誼。”段嶺嘆了口氣,說,“就這樣吧?!?/p>
他走出幾步,背對蔡閆,停下腳步。
蔡閆依舊發(fā)出那猙獰而恐怖的聲音:“我……做鬼,也不會……”
段嶺轉(zhuǎn)身,拉開長弓,一式反手箭,一聲輕響,箭矢離弦,斜斜飛出一丈,正中蔡閆近乎透明的、裝滿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臟。
血液爆開,透體而過,蔡閆睜著雙目,慢慢地垂下了頭,血液順著他的身體流淌下來,越來越多,漫了滿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軀,還在朝下滴血,一滴,兩滴。
拔都與赫連博等在校場外,段嶺走向他們,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赫連博上前,搭著段嶺的肩膀,拔都過來抱了下他。
秋風蕭瑟,江北道上,楓葉飛揚,滿地血紅。
段嶺在武獨、鄭彥的護送下,親自將拔都、赫連博、耶律魯與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盡頭。
“還有兩年?!卑味颊f。
“我記得呢?!倍螏X答道。
眾人在楓花下離別。
“我、我?guī)湍悖 焙者B博說。
拔都瞪了赫連博一眼,赫連博卻說:“我、我要幫、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連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兩人開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魯?shù)热嗣ι锨皩⑺麄兎珠_。
所有人都知道,這將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見面之時,就是生死之戰(zhàn)。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語,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
眾人靜靜看著拔都。
“不必你們幫忙?!倍螏X說,“我也會和他一戰(zhàn)?!?/p>
段嶺翻身,騎上奔霄,赫連博等人與他道別,紛紛離開。
“回去將這封信送給宗真?!倍螏X說,“感謝他的相助?!?/p>
耶律魯在馬上抱拳,丹增旺杰則帶著與大陳的修好合約,朝段嶺揮手離去。
段嶺始終策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離開,拔都一行人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成為天邊的小黑點。
但那數(shù)個小黑點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許拔都正在回頭看他,也許沒有,誰知道呢?
直到他們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段嶺才撥轉(zhuǎn)馬頭,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園。
是年冬,陳太子李若歸朝,大赦天下。
越明年,陳帝開恩科,擢選四方人才,東宮廣募賓客。是年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朝廷卻課以重稅,抽調(diào)江南、江州、西川、山東、河北兵馬,征軍十萬。
靖武四年,太子親赴河北,厲兵秣馬,集四方軍至二十萬數(shù)。遼、元各自備戰(zhàn)。
靖武五年秋,大軍開赴潯北,元初交鋒,受陳、遼聯(lián)盟襲擊,倉促退回上京路北將軍嶺。
十二月,陳、元大軍于將軍嶺下展開會戰(zhàn),史稱幽州之戰(zhàn)開啟,此戰(zhàn)乃是陳國上梓之辱后,與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戰(zhàn)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