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登時色變，李漸鴻卻再不出一語。

蔡聞報完，便轉(zhuǎn)身離開。

“去將大王的馬牽出來?！睂ご旱穆曇粼谕庑÷暤?。

尋春將廳門打開，耶律大石驀然站起。

“距離咱們上一次交戰(zhàn)，有多少時間了？”

“五年。”耶律大石陰沉著臉，大步離開，第三杯酒，始終沒有喝。

“就此別過?！崩顫u鴻道，“慢走不送?！?/p>

耶律大石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停下腳步，繼而回身朝李漸鴻走來，李漸鴻已起身，一整錦袍，負手看著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離開，到得門檻前，卻又再次回來，李漸鴻笑了起來，看著他。段嶺好奇地探出腦袋打量耶律大石，卻又被李漸鴻推了回去。

“這些時日，你與你兒子，俱在上京?！币纱笫f。

“正是?！崩顫u鴻認真道，“但我絕不會將他交給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圖來試探我的底線，耶律兄?！?/p>

耶律大石端詳李漸鴻片刻，走到案幾前，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將酒杯隨手扔在地上，李漸鴻做了個“請”的動作，將耶律大石送出廳外。

段嶺這才從屏風(fēng)后爬出來。

“聽懂了？”李漸鴻問。

“聽不太懂?！倍螏X搖頭道。

“吃飽了？”李漸鴻又問。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說：“回家去罷。”

這夜，李漸鴻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著段嶺，不住與他說話，段嶺明白了些許——遼、陳、元三國，是互相牽制的。當(dāng)一方勢力過大時，另兩方就會默契聯(lián)合，牽制強盛的那一國。淮水之戰(zhàn)，便是遼與陳的戰(zhàn)場，元人從旁牽制。遼國強盛時，漢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遼國軍力。

如今元人再來，陳國的態(tài)度便至關(guān)重要，上梓之辱尚未被遺忘，以趙奎的作風(fēng)，當(dāng)聽任元與遼兩敗俱傷，甚至極有可能與南陳聯(lián)合。一旦南陳與元人聯(lián)軍，遼國將元氣大傷，耶律大石正在面對一場幾乎不可能取勝的戰(zhàn)爭，也將成為眾矢之的。

段嶺記得自己入睡前問的最后一句話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漸鴻答道：“如果我是會反悔的人，尋春也不會在外頭吹那笛子了?！?/p>

段嶺已經(jīng)沒聽見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漢人懂，吹起來時悲傷婉轉(zhuǎn)，蕩氣回腸，猶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辱。

西川。

“我并不恨李漸鴻。”趙奎說，“恰恰相反，我對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陳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這么一個用兵如神的李漸鴻?！?/p>

郎俊俠的手被劃了數(shù)道傷口，源源不斷地放出毒血來，趙奎與武獨在一旁看著，自被帶回將軍府后，郎俊俠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緘默，武獨鄙夷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仿佛在看一個藥人。

“將他的腳鐐?cè)チ??！壁w奎吩咐道。

屬下便上前，為郎俊俠開鎖。

趙奎坐下，喝了口茶，說：“知道我為何殺李漸鴻么？”

郎俊俠依舊沉默。

趙奎說：“慶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征兵二十七萬，稅賦四十一萬四千兩?！?/p>

“慶元十九年，四州征兵三十三萬，稅賦三十六萬。”

“慶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萬，稅十九萬。其中江州子弟從軍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揚州、交州?！?/p>

“兵一年比一年征得多，稅卻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趙奎道，“這十年中，將近一百萬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凍，連年交戰(zhàn)，不少男丁年屆十六，便死在玉璧關(guān)下，從此再看不得一眼故鄉(xiāng)。”

郎俊俠盯著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藍天。

“由此帶來的是田地連年不耕，南方諸地叛亂四起?！壁w奎說，“李漸鴻用兵如神，不錯，但我們再沒有糧草，也沒有兵員可送上前線了?！?/p>

趙奎起身，朝郎俊俠說：“他生不逢時，所以必須死?！?/p>

“你原不必與我說這些?！崩煽b淡淡道，“刺客眼里，只有命，沒有人，哪怕你將我治好，我也不會承你的情。”

趙奎忙道：“我無意招攬你，治好傷后，你大可自行離去?！?/p>

武獨隨口道：“你想回來刺殺大將軍，請便就是，大家各憑本事?！?/p>

郎俊俠沉默了。

“不過在離開這里之前?！壁w奎說，“還想請你去見一個人。”

郎俊俠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請?！壁w奎讓郎俊俠進了將軍府廳堂，里頭坐著一名老婦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俠：“……”

趙奎說：“聽說你與費連家的姑娘定過一門親事?！?/p>

郎俊俠不答，只朝里頭說了句鮮卑語，那婦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來摸，郎俊俠便快步進去，以右手握著她，將斷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單膝跪下，以額頭觸碰那老婦人的手。

老婦人笑了起來，朝郎俊俠說了幾句話，郎俊俠深深呼吸，沒有再說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趙奎說：“你可與她敘敘舊。”

手下關(guān)上門，趙奎便自行離去，也不再管郎俊俠，武獨插著手臂，亦步亦趨地跟在趙奎身后。

“她的性命還有多久？”趙奎問。

武獨答道：“不到一刻鐘，待會兒再回去時，那廝會把老太婆一劍殺了，人已沒了?！?/p>

趙奎笑了笑，搖頭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p>

武獨說：“連師門也可殺的人，必不念這舊情?！?/p>

“我照著影隊所言?！壁w奎在廊前看著天空，答道，“派人朝鮮卑山里追去，打聽了數(shù)個村子，最后發(fā)現(xiàn)曾與他定過親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長在懸崖上的花?！?/p>

“烏洛侯穆，想不到還是個王室后裔?！壁w奎最后說，點點頭，說不清是驚訝還是唏噓，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