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整個暑假的時間，蒔音的生活都很規(guī)律。
早上六點多起床八點準(zhǔn)時到醫(yī)院把早飯帶給媽媽媽媽吃飯的時候就在走廊上背書記單詞。
一直等到護(hù)士做完例行檢查，她才回到病房里乖巧地坐在一旁寫試卷一寫就是一整天。
蒔音的爺爺以前就是市醫(yī)院的主治醫(yī)師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但很多關(guān)系還在，所以很輕松就安排進(jìn)了一間單人病房。
家里也有請高級護(hù)工24小時護(hù)理，責(zé)任心很強，比家人更專業(yè)更細(xì)致完全用不著蒔音操心。
她待在醫(yī)院里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學(xué)習(xí)。
但不管蒔母怎么勸小姑娘依舊很固執(zhí)地每天都背著書包過來把病房當(dāng)成是自己的自習(xí)室。
偶爾蒔諺會過來。
他這個暑假要參加奧數(shù)競賽還要進(jìn)行游泳隊的培訓(xùn)所以時間上空閑不多。
就算來了天生內(nèi)斂的性格也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安靜陪母親看個電視節(jié)目，替她削個水果坐一個多小時，再安靜地回學(xué)校上課。
至于威威，他年紀(jì)還小，大人們怕他在醫(yī)院待久了不好，所以就把他送去爺爺奶奶那兒照顧了，電話視頻倒是經(jīng)常打，媽媽媽媽一直喊，卻很少被允許直接來病房看望。
何叔叔則是因為要上班，白天都沒有空，都是在下班后才來。
不過通常這個時候，蒔音就會背著書包搭公交車回家了，留給大人們單獨的交流時間。
她沒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訴任何伙伴，甚至這個暑假，她和伙伴們的交流都很少。
畢竟她一沒參加學(xué)習(xí)組織的補課，二來又推拒了所有的聚會活動，接近兩個月，從來都是家——醫(yī)院兩點一線。
但她做了很多很多題，四六級的單詞都背完了，還把《現(xiàn)代漢語詞典》給過了一遍，日子過的單調(diào)而充實。
蒔母總是無奈地對她說，
“你不用整天在這里陪我，人來人往的，你哪里安靜的下來，快點回家去?！?/p>
小姑娘搖搖頭，
“我在家會忍不住玩手機的，在這里自習(xí)，媽媽你監(jiān)督我，我學(xué)習(xí)效率還高一些呢?！?/p>
蒔母嘆口氣，有心想說什么，又覺得自己根本說不動她。
可事實上，她的擔(dān)心，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自從蒔母生病以來，過來探望的人就沒有少過。
今天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明天就是一起工作的老師同事，每次過來包個紅包送個果籃鮮花，然后就開始長篇大論地聊天。
聊的話也不外乎是那幾句——
“為了孩子，你也要堅強，千萬要度過這個難關(guān)”、“我?guī)湍悴檫^了，二期的治愈率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呢，你就放寬心吧”、“樂觀的心態(tài)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有希望”……
蒔音總覺得，這樣一波波人不斷地重復(fù)著，就算母親再樂觀再有希望，也要被他們念的沒有希望了。
于是到了后來，不怎么熟的親戚朋友，基本上看一眼，就會被蒔音帶到外間去招待。
小姑娘言語溫和，臉上還帶著笑，叔叔阿姨叫的很有禮貌，可每句話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蒔母原來同教研組的組長，教英語的一位老教師，本來很喜歡蒔音，甚至還動過讓自己孫子跟蒔音結(jié)兒女親家的意思，但自從這次來探病之后，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這個女娃娃太厲害了，年紀(jì)小小就這么會說話，以后怕是要不得了哦，一般男孩子哪里拿得住她，不合適不合適?！?/p>
一起同行的同事也附和道，
“是啊，長得太漂亮也太會說道，看上去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不過要我說啊，女孩子心機太深沒什么好處的，也就是談戀愛的時候吃香，難嫁！你看那些豪門太太，都是要選清白老實的?！?/p>
結(jié)果一走過拐角，剛好裝上了背著書包站在電梯口看手機的蒔音。
兩個人都楞了楞，臉上的表情頓時就變得尷尬起來。
倒是女生抬起頭，沖她們彎了彎唇，禮貌問好，
“阿姨好。”
“?！钡囊宦?。
電梯門開了。
她側(cè)身站到一邊，讓她們先進(jìn)，從頭到尾表情都很溫和，禮數(shù)也周全。
仿佛壓根沒聽見她們之前議論的那些話。
以至于走出醫(yī)院好遠(yuǎn)，英語老教師還搖著頭感嘆，
“子卿家這個女娃娃實在是厲害，小小年紀(jì)，嘖嘖嘖……”
蒔音回家的方向和她們相反，已經(jīng)聽不到她們對自己的評價了。
不過就算聽見了，大概也不會有多少心理波動。
以前，她是一個特別在意別人眼里自己形象的姑娘。
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媽媽生病之后，她忽然覺得，很多東西一下子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她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媽媽活著。
也不用多么愛她，不用多么愛小諺，甚至整個心都偏給威威也沒有關(guān)系。
只要媽媽活著就好。
今天中午，媽媽做完化療回來，躺在病房里睡了一會兒。
可能是因為太痛苦，睡也睡不安穩(wěn)，一直蹙著眉，中途忽然醒來，還念著驚魂未定的夢話。
蒔音走過去，她就緊緊攥著女兒的手，非常非常用力，指甲幾乎要陷進(jìn)她的掌心里。
她的眼神還帶著半夢半醒的脆弱。
她說，覺知，我真恨你。
……
后來等母親清醒一點了，靠在床邊發(fā)呆，蒔音才沒忍住，輕輕開口，
“媽媽，你剛才，夢見爸爸了嗎？”
對方整個人就是一顫。
“你還說你對不起小諺……媽媽，你那么不喜歡小諺，是因為你恨爸爸嗎？”
蒔母沉默了很久。
最后才用一種近乎咽哽的聲音開口，
“我不是不喜歡小諺，我只是，每次看他，我心里就疼的要命。蒔音，你不知道，他跟你爸爸，簡直就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也許是因為剛做完化療，痛苦讓人的心理變得越發(fā)脆弱。
又或者只是夢見了深愛的前夫，長期的壓抑讓她單純想傾訴。
今天下午，她對著女兒說了很多很多。
她說你的爸爸啊，真的太好太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好到我就連恨他，都不敢恨得太深。
她說蒔音你知道嗎，他剛走的那半年，我從來就沒敢踏進(jìn)臥室，我半夜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我有時候真想灌幾瓶安眠藥就去地下找他，可是想到你，想到你和小諺還那么小，沒有了爸爸又沒有了媽媽，該多可憐啊。我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她說蒔音，我要是不再婚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每天看著空蕩蕩的臥室，我一遍遍地想以前的事，每天晚上都覺得自己眼淚要流干了，第二天卻又接著流。
她說我沒法對小諺好，是因為我一看見他，我就克制不住想到你爸爸。我把對你爸爸的恨，都宣泄在他身上，又把對他的愛，都給了威威，蒔音，我真對不起他，我作為一個母親，我真的不稱職，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她一邊哭一邊說，仿佛在徹底宣泄著什么。
十幾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傷痛，從四肢百骸涌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后來她說著說著，說累了，才靠著床背漸漸睡去。
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眉毛也依舊緊緊皺著。
蒔音幫她撫平眉宇的褶皺，輕輕擦干她的眼淚，一個人坐在床邊，就這么怔怔盯著被子。
一個人的恨，往往都來源于愛。
母親恨父親，是因為太愛他，他們曾經(jīng)那么幸福，最后卻只剩她一個人痛苦地活著這個世間，那些密密麻麻的愛，全都在一個個孤寂的夜里轉(zhuǎn)變成了帶著淚的恨。
而她對母親有恨意。
歸根結(jié)底，也是因為愛她。
媽媽偏心。
媽媽對小諺不負(fù)責(zé)。
媽媽曾經(jīng)沉迷工作把她和小諺都拋之腦后。
……
總總一切，真要細(xì)究的話，可以說出很多討厭媽媽的理由。
但媽媽也會給她扎漂亮的小辮子，會因為她的哭鬧就熬夜給她改裙子，記得她的身高尺寸給她織毛衣，在生理期熬補身體的湯羹。
也會只因為她覺得面包店的面包都不和胃口，就忙里抽空和小姨一起給她做各種蛋糕，四季都不忘買她喜歡吃的菜品。
每次月考完都仔細(xì)分析試卷替她找出丟分點，經(jīng)常跟她聊聊學(xué)習(xí)生活，來回開十幾個小時車就為了去鄉(xiāng)下收土鶏蛋給她補充營養(yǎng)。
甚至有時候連江妙都羨慕地說，音音你怎么那么會投胎，有一個這么溫柔又貼心的媽媽。
……
——她也是，這么好的媽媽。
重組家庭很艱難，蒔音為了維持家庭的和諧努力，保持溫柔大方好脾氣，自以為已經(jīng)很辛苦。
可是媽媽呢，媽媽和她做著同樣的事情，還要照顧三個孩子，處理婆家的人情往來，忍受前夫親戚的閑言碎語。
其實媽媽也很辛苦不是么。
你為她所付出的，她都回報給你了。
就算真的偏心威威一點，你也沒有資格抱怨。
不能，不能因為你最愛一個人。
就要求這個人也一定要最愛你吧。
……
小姑娘坐在公交車上，看著窗外忽然下起的大雨，用力眨了眨眼睛。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她逼回眼睛里的淚，點開來看。
——果然，每次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給她發(fā)消息的，基本都是裴時榿。
裴十七：小蒔音，你在家嗎？
蒔音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打字，
“怎么了？”
裴十七：小爺問一下暑假作業(yè)。
暑假作業(yè)？
可是，現(xiàn)在離開學(xué)就只有兩天了啊。
怎么會有人在這個時候才問作業(yè)哦。
蒔音：你不要告訴我，你現(xiàn)在還沒開始寫作業(yè)？
裴十七：嗯哼。
蒔音：……
蒔音：你現(xiàn)在寫
蒔音：來不及吧
裴十七：來得及
裴十七：小爺隨便劃兩筆就行，
蒔音：被檢查出來你就完了
裴十七：呵，你覺得哪個傻子會去仔細(xì)檢查暑假作業(yè)？
……是啊。
換成別人是不會，但要是你裴時榿，那就說不準(zhǔn)了。
女生嘆了口氣。
蒔音：寒假開學(xué)那幾天，每科習(xí)題課老師都拿你的試卷當(dāng)參考，最后都被你氣的半死，還讓你去辦公室重新寫一遍，你都忘啦？
裴十七：哦？
蒔音：反正我至今仍然記得，你在《荷塘月色》的閱讀下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