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硯立于一旁,看著昭和帝的筆勢,便知他此刻心情已是極其暴躁。
房內(nèi)安靜,只有紙筆摩擦的聲音,隨著“啪”的一聲,昭和帝將手中的狼毫丟慣而出,暗黃色的地毯上便多了幾塊黑色的墨跡。
陸硯臉色不變的垂眸看著地上的墨跡,半響后才聽到昭和帝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些日子,你可曾聽到些什么?”
昭和帝沉著臉,拿起一旁早已備好的帕子,一邊擦拭著雙手,一邊往外走去。
陸硯回想了片刻,道:“臣并未聽到任何傳言?!?/p>
昭和帝扭頭看了他一眼,眼里帶了幾分責(zé)怪:“你終日在外,難道書肆、茶社說朕不尊朱親王的話你不曾聽到一言詞組?”
陸硯抬頭看向昭和帝,有些靜默。
前朝末年,皇帝□□,各地紛紛揭竿而起,太宗皇帝登基稱帝時,河北以東幷未盡數(shù)收回。連年征戰(zhàn)又逢新朝建立,太宗皇帝便不愿再起戰(zhàn)火,便派使臣前往河北說服當時占據(jù)河北、膠東一代的起義軍首領(lǐng)朱成春歸于南平,承諾立他為親王,世襲罔替,幷將膠東劃給他做封地,南平概不插手其中事務(wù)。
雖然百年來,到現(xiàn)在膠東事務(wù)已經(jīng)盡收南平手中,但朱親王的各項禮遇,南平皇室一直執(zhí)行甚好,甚至昭和帝剛剛登基的那兩年,國庫緊張,昭和帝寧可自己連續(xù)五年未做一件新衣,也從未短缺過朱親王的各種待遇。
陸硯擰了下眉毛,眼眸有些深沉。定國公府如今所住的府邸便是當年太宗皇帝專門為朱親王建造的,朱親王在太宗五年時進京拜圣,便覺得京都比兗州更為繁華,太宗皇帝順勢留人,建下這座當時最大最繁華的府邸將人留了下來。朱親王從此便日日逍遙、紙醉金迷,他當時已有兩個兒郎,可是也慢慢隨著父親沉淪于享樂。朱親王逝后,他的兩個兒郎居然無一所出,就在世人紛紛以為太宗皇帝會因此免了朱親王的爵位時,太宗皇帝卻悲痛欲絕的封了朱親王的庶弟為新的朱親王,贏得是世人的一片贊譽。正因此,南平與朱親王這段化解成了一段歷史佳話,更是被擺上了一個碰不得的高臺,掉下來雖然幷不會有什么傷筋動骨的損失,卻也砸的人腦袋疼。
他在心中長長嘆出一口氣,早在半月前,今上不尊朱親王的話他便有所耳聞,本以為是落第書生借酒意的憤然之語,可等了幾日,這番言語不僅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時,他才發(fā)覺此事應(yīng)是有人故意為之。
昭和帝扭頭看著立在原地的陸硯,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已有思量,也不再多話,拿起一本奏本遞給他,道:“這是開誠查了幾日出來的結(jié)果,你看看。”
陸硯一邊看,一邊微微皺眉,事情與他估計不差,只是他如何也沒想到,此事緣由經(jīng)因膠東之事。
“樂容自從到膠東之后,對他的彈劾便如過江之卿,朕幾乎是日日都要收上一兩本,他是朕派去試行新政的,這般彈劾自然會留中不發(fā),只是朕怎么也不曾想到此事居然會將朱家牽扯其中!”昭和帝原本已經(jīng)有些平靜的情緒激動起來,氣惱道:“每年朝中給朱家的各項爵俸薪補還少么?膠東的朱親王府修建的比朕當年的東宮還要精致奢華,怎么?便是如此也不夠么?那兗州知州敢挪用修筑江堤的款銀給朱家修園子,朕便敢取了他的腦袋!”
陸硯心中也厭惡朱親王的貪婪,他回京中任戶部尚書兩年有余,朝中每年奉養(yǎng)朱親王的銀錢甚至比昭和帝都多,便是如此,朱親王府還常常巧立名目,各種要錢,實在是難看的很!
他緩緩將手中奏本合上放到案上,沉聲道:“臣以為此事,絕不能姑息。朱親王府近些年越發(fā)貪得無厭,肆無忌憚,修筑江堤乃是與百姓性命攸關(guān)之要事,且不管朱親王是否知曉這筆款銀來源,此事無法脫開關(guān)系。”陸硯面色有些沉重。
昭和帝緩緩點頭,沉聲道:“執(zhí)玉所言便是朕之所想,便是官乃國之器,民乃國之基,官民相較,官輕民重,便是朕,與民較之,也是民重君輕!更莫說那無所事事的朱親王!”
昭和帝瞇了瞇眼睛,眼底閃過一抹厲色,當年太宗皇帝能不聲不響的收拾了那開辟一方土地的朱親王,如今留下那一幫酒囊飯袋他若再收拾不了,豈不是有辱祖宗!
“樂容在膠東已過六年,朕欲讓他歸京,如今膠東繁榮,他功不可沒!待他歸來,有你二人,朕便可卸下一半擔(dān)子了?!?/p>
陸硯微微一笑,雖然對崔庭軒幷不可能親近,但卻也佩服此人的手段、能力,新政難行,崔庭軒六年,也確實過得不容易。
崔庭軒六年前出任膠東路轉(zhuǎn)運使,雖說試行的新政是自己當時的政議八策,但他到膠東后,重新修改了許多,使之更加適行于膠東一路。雖然屢屢被彈劾,但六年時間,膠東路財賦歲入是六年前的雙倍。
雖然政績?nèi)绱孙@赫,但只因觸動了膠東一路太多明門仕宦的利益,這些年崔庭軒的評查始終靠后,若不是昭和帝極其寵信的態(tài)度,只怕那些彈劾和評查都足以讓他罷官回家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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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之誼,百世流芳,朕實在不忍苛責(zé),然,江堤加固一事乃是民生要事,還望念及圣親王當日'解民所憂'之訓(xùn),補足修筑河堤款項三萬萬銀,以為表率……”
崔庭軒看著地上跪了一片的男男女女,臉色冷漠,那兗州知州昨日已被他監(jiān)斬,這些年囂張到不可一世,在膠東儼然土皇帝的朱親王府也被他請去觀刑,聽聞昨日回家,現(xiàn)任朱親王便就病倒了,讓他不由一嗤。
聽到圣旨上的銀錢數(shù)額,他眼睛不由微微瞟了眼那宣旨的小黃門,心中默默的將修筑江堤的錢數(shù)算了算,確認圣旨上的的確確多寫了“萬兩”二字。
看著已經(jīng)癱軟的朱親王接過小黃門手中的圣旨,崔庭軒上前道:“還請親王快些準備,畢竟此時已進汛期,若是晚了一時半刻,真是有了水患,你我只怕都無顏面對祖宗了?!?/p>
朱親王本就因為昭和帝借此敲他一筆而氣悶,聽到崔庭軒這明朝暗諷的話,登時氣的瞪著他,一口氣沒順出來,仰頭倒了下去。
崔庭軒漠然的看著親王府前廳兵荒馬亂的一片,轉(zhuǎn)身離去,不再多留。
江堤修筑已經(jīng)開工,崔庭軒這些時日都守在堤上,每逢春雨落下,百姓心中幾多喜悅,他心中就幾多忐忑,時間緊張,他一刻都不能耽誤。至于那朱親王府的銀錢,總是要給他夠數(shù)的,至于給完之后,朱親王府是富是窮他便管不得了。
“崔大人,戶部文書?!?/p>
崔庭軒將目光從正在費力壘石的勞役身上收回,接過書吏手中的文書,打開一看,眼里便是一驚,隨后臉上浮現(xiàn)出喜悅的笑意來,轉(zhuǎn)身對挽著袖子也跟著忙碌的廝兒喚道:“泰銘,快快拿此文書趕回衙署尋李大人辦理,換了交子過來!”
廝兒急忙應(yīng)是,接了東西便匆匆跨馬離開。看著遠去的廝兒,崔庭軒臉上的笑意久久沒有下去,江堤正是用錢時候,戶部能在此時再次撥下款項,實在是雪中送炭。
江風(fēng)陣陣,在愈發(fā)炎熱的天氣中帶著幾絲涼爽,崔庭軒沿著加高、加厚、加寬的江堤慢慢走著,咆哮的江河在堅實的江堤約束下,也規(guī)矩了不少,便是湍急的浪潮也只能拍打著堤壁,濺不出一絲水花,最終無力的落下。
崔庭軒看著遠方即將落下的夕陽,蹲身輕輕撫了撫堤面,這一離開,便不知何時再來,只怕這是他為膠東百姓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郎君,不與其他大人說一聲么?”
“不了?!贝尥ボ幏砩像R,回頭再次看了眼如磐石一般堅固的江堤,轉(zhuǎn)頭揮動馬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