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的表情過于震驚,她撲哧笑了出來:“你不用嚇成這樣嘛,這是很正常的啊,我們結(jié)婚都一年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慢慢地就完全聽不見了。
我的孩子?我的……
我知道我錯了,可是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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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男孩子,他在大哭之后就對著我笑,笑得雖然有點丑,可是那么可愛。我怔怔地抱著他落眼淚。
從此以后我就只能死心塌地地做他的父親,做卓藍(lán)的丈夫了,什么也不能想。
孩子慢慢地,似乎又是迅速地就長大了,會說話了,會走了,接著上了幼稚園,然后就是小學(xué),他越來越像我小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連性格都相似……我知道他長大以后一定就是我少年時代的翻版,長眉毛,尖下巴,挺直的鼻子,狹長的眼睛,笑起來有一邊很淺的酒窩,有點秀氣,但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他和我一樣功課很好,不怎么和女生說話,小小年紀(jì)就是老母雞的性格,喜歡隱忍,不夠坦白,但是乖巧,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成了班長,討老師喜歡……
他比起媽媽更喜歡爸爸,一天到晚跟著我。我教他寫字,教他背詩,教他做拙劣的模型……卓藍(lán)在旁邊看著一對面容相似的父子趴在一起做拼圖,笑得開心,只有在我教他品酒的時候才會為當(dāng)父親的為老不尊而抱怨兩句。
他雖然不姓程而姓卓,但卻確確實實是流著我血液的,和我相似得驚人的兒子。
我抱著他,坐在卓藍(lán)身邊看電視的時候,就再也不能想我的過去,想曾經(jīng)在一起的某個男人。我是這個孩子的爸爸,我是這個女人的丈夫。是我莫名其妙闖進他們的人生里,我不能不負(fù)責(zé)。
我坐在花園的長凳上半瞇著眼睛走神,兒子在幾步之遙拿著相機歪歪扭扭偷拍我,然后拿著相片跑過來給我獻寶,上面那個面容清瘦,閉著眼睛很寥落的男人是我,真是的,幾年過去的,臉卻一點也沒變過。
“干什么?”
“是下周要交給攝影課老師的作業(yè)。”
“哦。”現(xiàn)在小孩子學(xué)的東西可真多。
“題目叫我愛爸爸?!?/p>
我笑出來,難免虛榮一下。
“不,應(yīng)該是我最愛爸爸?!?/p>
“恩,說得好,有賞,把我上次打的那個游戲的存檔送給你……”
“那爸爸最愛誰呢?”
“……”胸口痛了一下。
恍然間想起來那張照片,那個時候,那個人低頭對著我笑,難得溫柔的表情。
我摸了摸兒子柔軟的頭發(fā):“恩,爸爸當(dāng)然最愛媽媽……還有文揚啊。”
很多年前S城的那個冬天,鏡頭下的我和他。
喀嚓。
現(xiàn)在想起來,
那一瞬間,原來只是凝固,而非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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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還是和卓藍(lán)離婚了。我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只是那個時候有個身世人品都很不錯的男人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追求她。我已經(jīng)耽誤她太久了,不能耽誤她一輩子。坦白說,除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出于義務(wù)而不得不,之后幾乎就沒有再碰過她。不是她不好,而是我……這樣的身體,早就沒什么男性的本能了。
她還算年輕,漂亮依舊,文揚也長大了一點,不至于不懂事,我想我是應(yīng)該走的時候。
卓藍(lán)一直哭,弄得我很難受,我真是從頭到尾都是個爛透了的丈夫,只希望虧欠她的只到此為止,不要再多下去了。
可是已經(jīng)快十年,不論怎么樣,都是我不好。
文揚反而一聲不吭,他比一般孩子都要早熟,不哭不鬧,只是繃著小臉看著我,看著我這個只懂得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的糟糕男人。
離了婚,但我們還是保持頻繁的日常交往,像真正的好朋友一樣。我自己在一家電子公司做得平穩(wěn),有了積蓄就買東西給他們,雖然知道他們身在豪富之家,什么也不會缺,但還是習(xí)慣提著大小盒子過去,畢竟我能給他們的也沒有其他的了。卓藍(lán)平靜下來,就在我去的時候準(zhǔn)備茶點,坐在一起輕松聊天。說真話,比起夫妻,我們做朋友更適合得多。
文揚不像小時候那么和我親近,他還小,還不能理解。但我知道他還是喜歡我,不然也不會把我?guī)Ыo他的東西小心翼翼擺在臥室里。
生活安逸平靜,沒有什么缺失,但真的也沒有什么意義。
很快我四十歲了。
二十年里我的時間就像停止了一樣,樣貌幾乎沒有改變過。長大成人的文揚站在我面前,會有種在照鏡子的錯覺。這就讓我想起另一個和我有著相似面孔的人,可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只知道也許在東京的某個地方。
我找不到他。他和另一個我想起來就覺得疼痛的男人一樣,都被我弄丟了。
這輩子剩下的時間,我都要一個人度過。
我活到現(xiàn)在四十歲,中間幸福過兩年,和愛的人分開五年,然后重新在一起不到一年……之后,就是漫長得沒有盡頭的空虛。
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卻在螢?zāi)簧弦姷剿槐娙舜負(fù)碇?,高傲冷峻的臉?/p>
我當(dāng)時正坐在家里吃簡單的晚飯,飯碗落下來砸在腿上,滿褲子滾燙的湯汁,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燙。
他到T城來了。
雖然知道他絕對絕對不是為我而來,他甚至不知道我也在這里,可是……我們已經(jīng)……終于又在同一個城市里了。
我呆呆在沙發(fā)上坐到深夜。
想起來我的心態(tài)也許有點自戀得可笑。第二天我居然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文揚,跟他說爸爸要結(jié)婚了,讓他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我怕陸風(fēng)見到他。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我的孩子,我不想陸風(fēng)傷害他和卓藍(lán)──如果陸風(fēng)還像多年前那樣在乎我,如果他會像他以前警告過我的那樣報復(fù)的話。
而后我居然斗膽厚著臉皮想去見陸風(fēng)。
當(dāng)然,只是想想而已。
我當(dāng)然不會妄想二十年以后我還能和他怎么樣,只是……都二十年了,我實在是想念他。心里偷偷覺得,哪怕見一面也好,也許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就夠了。
有過的怨恨都被漫長的時間消磨得模糊,那種比仇恨更深沈的東西,卻到現(xiàn)在都消逝不掉。
我猶豫掙扎了很久才到他在T城所擁有的那個公司去,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禮貌但是冷漠地問:“請問你和總裁有預(yù)約嗎?”
“……沒有……不過我是他以前朋友……”
“對不起,沒有預(yù)約的話我也沒有辦法?!笨蜌獾幕貜?fù)里已經(jīng)有了一絲鄙夷。
“但我真的是……”
“對不起?!蓖耆珱]有回旋余地的回復(fù)。
道歉著轉(zhuǎn)身的時候就聽到她在背后小聲:“朋友?十個有九個說是朋友,剩下一個就是同學(xué)。”
我有點羞慚,只好低著頭快步走開。
原來到今天,想見他一面真的成了大多數(shù)人的妄想了。
我也覺得自己無聊。見了面又能怎么樣?
是我先不告而別,隔了這么多年又突然要出現(xiàn)在他面前。做什么?敘舊?
真可笑。
見他的念頭這么一次之后就完全打消了。真的是相見不如不見。我只是看看新聞,翻一翻報紙,從上面可以看得到他,雖然是千篇一律的報導(dǎo),他也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可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他的消息了,有一張他照片的報紙就一定會買下來。
因為知道我對他的接近,最多也只能到這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