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報(bào)以笑意:“公子何須妄自菲薄，姑娘已待您多日?！?/p>

可惜凈霖目光盡在那楚綸身上，他以極其敏銳的耳力，聽見了銅鈴隨此人行動(dòng)時(shí)的輕晃。只是他正欲細(xì)聞，便覺得左耳一熱。

蒼霽似是貼在耳邊說:“你帶路，我們?nèi)フ覂袅?。若是找得到，我便既往不咎?！?/p>

“公子若覺熱，奴家引您外邊透風(fēng)?！笔膛妰袅囟⒓t，似是熱的。

凈霖道了聲“不勞”后，便起身而飲，又將酒水斟滿，方走向楚綸。

這位新科狀元并不如傳聞，他甚至有些羞怯靦腆。年輕人端坐挺直，背部如同筆在支撐，反而顯出些局促。他甚至尚不會(huì)拒酒，飲得雙頰微紅。

凈霖行至楚綸身前，誰知楚綸定目見了凈霖，竟驟然露出些惶恐之色。凈霖身影遮光，也緩緩皺起眉。

楚綸一見凈霖皺了眉，便雙腿發(fā)軟。他甚至猛地后退，將坐席撞到一側(cè)，愈發(fā)驚慌地望著凈霖。隨后不知為何，以袖掩面，慌聲說:“在、在下酒勁上頭，便便便先告辭！”

凈霖酒盞擱案，道:“大人瞧著面色不好?！?/p>

“方才在、在外邊受了些風(fēng)?！背]被凈霖嚇得魂不守舍，拉了一側(cè)的侍女，竟用了些哭腔乞求，“勞煩、勞煩姑娘帶帶帶我……”

凈霖探手:“在下愿為大人代勞?！?/p>

楚綸嚇到打嗝，他說:“豈豈豈敢！”

說罷竟不管不顧地爬身而逃，旁人只笑他喝醉了，一眾侍女簇?fù)頂v扶。楚綸在人群中恨不能脫身，像只溺水的旱鴨子，撲騰掙扎，就差大喊幾聲放我出去！

凈霖穩(wěn)搭上了楚綸的肩頭，寬慰道:“大人休急，在下引路?！?/p>

楚綸竟在這一拍中“撲通”癱坐在地。他指著凈霖牙齒打架，又像是驚覺造次，將手指咬在唇間，眼淚撲簌簌地掉。

“君、君君……”楚綸哭道，“放我一馬！”

凈霖神色莫測(cè)，侍女們竊聲細(xì)笑。游香婉聞聲而出，扶了楚綸，溫聲說:“大人喝醉了，這是東海敬公子?！?/p>

楚綸幾乎要藏到游香婉的袖下去，他當(dāng)真是嚇得口齒不清，連話都說不俐落:“他是臨臨臨臨……”

楚綸不敢直言，便抱頭大哭。滿宴間只覺得他滑稽荒誕，誰知他已踩在了生死一線間，一個(gè)不慎，便能萬劫不復(fù)。

凈霖已欲動(dòng)手，豈料宴間薄紗經(jīng)風(fēng)一蕩，陡然撲進(jìn)個(gè)人來。凈霖背上一重，已被人從后抱了個(gè)結(jié)實(shí)。但見楚綸趁機(jī)踹翻欄桿，投身入水。

凈霖身漸踉蹌，近貼在邊沿，他道:“松手！”

蒼霽緊緊扣著他，狠聲道:“你又要往哪兒跑？”

話音未落，蒼霽便覺得凈霖身向下傾。他轉(zhuǎn)身踏步向?qū)⑷送嘶厝ィl知因?yàn)楸换蔚糜址噶藧盒?，竟一腳踩空，帶著凈霖“嘩啦”跌入水中。滿船驚呼，女兒們零亂的喊叫隨水蕩開。

蒼霽入水了方覺渾身舒坦，他撈住凈霖，游身離船，在人跡罕至地方冒身。兩個(gè)人通身濕透，蒼霽抱著凈霖，蹚著水至淺處，卻不上岸，而是將凈霖塞進(jìn)茂密垂柳之下，堵在水中。

“相顧不離十步外?！鄙n霽將瑩線在凈霖手腕間繞了幾圈，拽到面前，“你卻想跟人跑？”

凈霖在江水中冷得面白，他道:“銅鈴就在咫尺，你卻叫它跑了?！?/p>

蒼霽道:“讓它跑，你不能跑?！?/p>

凈霖薄唇冷抿，他盯著蒼霽，突然用雙指卡住了蒼霽的下巴，捏向下來，拉到咫尺。

“我若要跑，必先燉了你。吐了幾日，你連腦袋也吐去別處了么？若是還不醒，我便幫幫你?！?/p>

蒼霽先被他寒聲所鎮(zhèn)，繼而扣緊凈霖的手腕，說:“此地大妖無數(shù)，各個(gè)都嗅得見你！怕你來不及跑，便先叫人分了個(gè)干凈。憑你如今，也敢這樣狂言？”

凈霖被蒼霽捏得劇痛，兩廂對(duì)峙，分毫不讓。蒼霽突然怒從心起，他抵著首，對(duì)凈霖說:“縱使你心比天高，而今也是籠中囚鳥?！?/p>

兩人額間的水珠滾砸在一處，蒼霽親眼見得凈霖眸中怒色漸止，似如平波。濕發(fā)貼在他脖頸，那頸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掐斷，掌心的手腕也脆弱不堪。凈霖在蒼霽眼中逐漸變成矛盾又難解的人，不論旁人將臨松君說得如何神通廣大，在蒼霽掌中，他便一直是這樣脆而易碎。

他們根本互不了解，簡直好似兩個(gè)天地。凈霖不記得蒼霽的過往，蒼霽也不熟知凈霖的過去，他們皆因“吞食”緊密相連。蒼霽吞食著凈霖的血肉，而凈霖吞食著蒼霽的溫度。

各有所需，也各懷鬼胎。

蒼霽聽得凈霖說。

“說得不錯(cuò)?！?/p>

凈霖松指，手自蒼霽掌間脫開，轉(zhuǎn)身涉水上岸。蒼霽在后看他后頸，記起他年少時(shí)的傷痕累累，又記起他如今的背呈裂紋，每一條每一個(gè)都帶著他從未聽聞的故事。它們皆與凈霖密不可分，它們親眼見證凈霖跨越數(shù)百年，從尚存溫度，變成毫無溫度。

可是蒼霽一無所知。

他生來頭一次明白，即便他吃掉了凈霖，他們也不能融為一體，更休提永不分離。凈霖誘惑了他，他卻對(duì)那些欲望仍舊陌生。那樣無知覺的引誘，讓蒼霽滿腔熱血無尋出口，他既不懂，也沒弄明白。

蒼霽掌心漸冷，久立水中。目光漠然，隨著凈霖的背影而動(dòng)。

但他沒錯(cuò)。

他想要凈霖的念頭沒有錯(c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