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顧深（上）

為什么只將女孩兒送進來？

因為她們不僅能夠維持城中原住民的生計， 還能讓城中原住民發(fā)家。她們或鮮嫩或成熟都無關(guān)緊要， 因為進了城門，她們便會成為一種人， 成為永不見光、生不如死的那種人。

那一列列的馬車從中渡各地匯聚而來，又從這里分散出去。密封的車廂里擁擠的都是十幾條無辜的命，不論是不分年齡進來的女人， 還是不分男女出去的孩子，他們一齊變作了其他動物， 不再是人， 而是供人買賣的牲口。他們脖頸上套著繩索，蓬頭垢面， 破衣爛衫， 被運向哪里都沒差別， 因為到處都是長夜。

中渡的牙行成千上萬，如若從北往南畫一條曲折的線，便能從其中連出一條血淚鑄就的長途。這條途中既有冬林凍死的女兒，還有至今孑找不到家的顧深。

這是一處精心構(gòu)建的隔絕地， 巧妙的隱于深山， 避開官府。從這里能夠延伸出人世間最冷酷的爪，它緊緊攥著丟失女眷和孩童的人的心，又以此為契機拖進更多的無辜。

銅鈴喚顧深來到此地， 并非是想告訴他家在何處， 而是催促他找到心中的執(zhí)念。

那個有關(guān)“娘”的所有回憶。

顧深不叫顧深， 在拜師學(xué)武之前， 他應(yīng)該叫川子。道士扛著他奔穿山林，用了足足半個月，才跑到了人煙稠密的地方。

川子被道士有意餓得雙腿發(fā)軟，他趴在道士背上，卻連跳下去的力氣也沒有。他已經(jīng)哭腫了雙目，喉嚨因為哭喊啞不出聲。不過半個月，他已餓得瘦小干枯，即便是這樣趴著，背脊上也是冷汗直冒，胃間甚至連酸水都倒不出。

“這孩子看著要餓死?！狈Q算斤兩的漢子轉(zhuǎn)過川子的頭，手貼在他側(cè)頸，說，“這他娘的不好賣，誰要搞個病秧子回去？人家花錢來買兒子，不是買主子。這跑不了蹦不得的東西，你叫我怎么跟人說？”

“沒病，您看這都是餓的，哪是病啊！要是個病秧子，我抱他不是自找麻煩嗎？這一路上府衙盤查，萬一死在我背上，還真說不清楚了！”道士原本抄著袖哈著腰跟在漢子后邊，聞言趕忙將川子擺弄起來，拉著川子的胳膊掂量著，“您瞅瞅，這骨頭，將來長出來保準兒是個能干農(nóng)活兒的，好養(yǎng)得很，給口吃的就能長。這來買孩子的，不都是為求個能勞能干，將來還能傳宗接代的嗎。這個都成！我見他娘長得壯實，他還能差？”

“他娘你也見著了？”漢子笑罵，“人怎地沒把你給逮著?！?/p>

“我頭也不敢回，扛著這小子就跑。那女人整整追了兩里路，要不是我靈機一動，鉆了個林子，還真甩不掉?！?/p>

“聽著不錯，好生養(yǎng)，要是一并帶過來了，我二話不說給就你個好價錢?！睗h子起身，覺得川子強差人意，隨口道，“近來家里死了一批，正急求好生養(yǎng)的女人填缺位?！?/p>

道士說:“不是年前才補過一批嗎？怎地就死了?！?/p>

“小的不好養(yǎng)。”漢子抽了賬簿出來，給道士新添一筆，繼續(xù)說，“北邊那群狗日的東西，跟沒見過女人似的，一進城便瘋了一樣的折騰，就那一個月，少說也弄死了三四十個。小的哪經(jīng)玩兒？挺不過幾晚上，還是壯些的好，既能生，也易養(yǎng)?！?/p>

“可這不好弄啊。”道士愁眉苦臉，“這種耐折騰的多是鄉(xiāng)野村婦，能干農(nóng)活，人自己就看得緊，根本不給機會。到手了也不好整，那一巴掌呼過來，身板小一些的哪招架的住。孩童抱起來就能跑，路上也不招人探查。要不您跟家里邊說說，一次少攬點生意，咱們?nèi)缃褚膊怀钸@點錢是不是。”

道士越說漢子臉色越沉，他冷哼道:“我看你小子是忘了起初的不容易，錢要覺得多，家里邊隨時能給你減。你怎不想想家里邊人有多少，還要養(yǎng)著女人，待秋日一到，上一批‘崽貨’也誕下來了，賣出去之前吃的都是糧?！?/p>

道士噓聲，不敢反駁。

漢子擱了筆，說:“去，自個去柜上要錢，趁早滾。我告訴你，雪一下來，不論東西南北，都要歸家遞賬簿。若是交不出老爹滿意的數(shù)兒，來年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你也不想被栓回去當(dāng)種馬養(yǎng)吧？”

道士不寒而栗，趕忙賠了不是，疾步去柜上支錢走人。

川子被拖進牢室，他如今手軟腳軟，連繩子也套不住。漢子扔給他幾個饅頭，便鎖門自忙去了。

川子似乎壓著了人，他不是有意的。因為這狹窄逼仄的牢室里密不透風(fēng)，像是專門為藏孩童鑿出來的，連兩個成人都橫不下，卻擠著十幾個孩童。他們肩臂想抵，在墻壁上蹭爛了皮肉，隨便蠕動一下都能引來含混的哭聲。

川子臟指扣著饅頭，艱難往口中送，用唾液濡濕屑，一點一點地往下咽。他橫著身，眼角淌出淚，淚把眼睛扎得刺痛。

不能再哭了，雙目要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