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靜靜聽著,忍不住握住了他撐在膝上的手。那只手仍舊是滾燙的,可他好像一點也不暖和。
“碩皇叔的勢力并非一朝一夕可去,這些年能做得如此,已是皇祖父與豫皇叔替我殫精竭慮。但有些事終歸得我親手來才是。我已做了七年的太孫,倘使再坐享其成,誰還能給我第二個安穩(wěn)的七年?何況如今我并非孑然一身,坐不穩(wěn)這位子又如何能護得你?!彼f及此處一頓,這才答了納蘭崢前頭那問,“這世上難躲的從不是陰謀,而是陽謀。我知今次內(nèi)憂外患之下必有蹊蹺,但碩皇叔去前線了,一旦他大勝而歸,這些年的軟刀慢割皆可能付諸東流。便是出于朝爭,在此之前,我也必須有所作為,我手底下的朝臣亦多有此意……何況貴州暴亂是真,我身為皇室子弟理該前往安撫人心。這并非我一人的大穆,京城之外尚有我的臣民與百姓,他們在水深火熱里?!?/p>
他說罷似乎怕納蘭崢與上回那樣心生誤會,就補充道:“我說這些可不是覺得你不識大體,只想叫你別瞎操心罷了?!庇痔置嗣哪X袋,“你擔憂的這些我也看得通透,我既已知前路有險,必做好了防備。倒是你父親尚未凱旋,魏國公府無人堪能主事,我不在京城,你得顧著些自己?!?/p>
納蘭崢點點頭,斟酌了滿嘴想寬慰他的話,卻最終只笑著說:“那你何時啟程?我去送你?!?/p>
湛明珩趁她乖順,捏了把她的臉蛋,也跟著笑了一聲:“就今夜,你估摸著都該睡沉了,還是別來的好,我怕我見了你便走不成了?!?/p>
她聞言瞪他一眼,捶了他腰腹一拳:“還嘴貧?!?/p>
湛明珩被她捶得發(fā)癢,躲了一下:“好了,趕緊回去,可別杵在這兒美色誤國了。”
他這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換了平日,納蘭崢必得生氣了,卻是此刻心內(nèi)終歸有些舍不得,只囑咐他好生歇一覺再啟程,她會在京城等他回來的。交代完了便走,也不再擾他的時辰了。
湛明珩倒是答應得爽快,卻在她走遠后便沒了笑意,吩咐湛允道:“去顧府?!?/p>
他這是頭一遭登門拜訪“情敵”,顧池生見他來也頗感意外,招待了茶水,再要備點心的時候被他攔了:“顧郎中不必客套了,叫人都下去吧?!?/p>
顧池生便揮退了下人,恭敬地坐在堂屋下首位置等他開口。
他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沿,良久才道:“實則我一直很好奇,顧郎中是如何看待你的老師的?”說罷補充一句,“不必與我打官腔,我既私下尋你,便是不想聽虛言的?!?/p>
他未自稱“本宮”,似是有意與他談心了。顧池生聞言稍一頓,道:“實話與殿下說,臣看不懂自己的老師?!?/p>
湛明珩一笑:“那我來幫你看看。此前你遭人陷害下獄,你的老師非但不替你申辯半句,反還親自刑訊逼供于你,甚至將為你求情的一眾官員拒之門外……可他并非當真如此不近人情,鐵面無私,恰恰相反,他是信你,幫你,愛重你?!彼f及此頓了頓,“他不愿你的仕途沾染污點,哪怕這污點是旁人假造了加之你身,它存在過,便必要有損于你。因而你的老師要替你翻一樁漂亮的案,先掩藏證據(jù),叫你受夠了刑,博夠了一眾官員的同情,最后關(guān)頭才令真相水落石出……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如此,才是上佳之選?!?/p>
見顧池生未有驚訝之意,也未有出言否認,湛明珩便曉得他的確是知情此事的了,繼續(xù)道:“身在朝堂,耍些心計手段無可厚非,不論你是先知此事,配合于你的老師,或是事后才曉得他的苦心,只須你的確未曾做過貪贓枉法之事便夠了,我并不看重過程。但有一點我很奇怪,倘使公儀閣老并非表面看來那般清正廉明,那么他當真只做了替您鋪路……這一樁事包含了私心的事?”
顧池生眉心一跳,霍然抬起眼來。
“顧池生,近日我總在想,倘使你我二人皆能早出世二十年……不,或者十年也夠了,這朝局可還會是如今這副模樣?”他說罷笑了笑,“我是沒法比旁人快上十年的了,你卻可以。戶部侍郎的位子是你的,我去到貴州后,秦閣老會在恰當?shù)臅r機舉薦你。你既愿不移本心,便不要成為任何人的棋子,我叫你比旁人及早十年功成名就,只望這是戶部最后一次被人鉆了空子。
他說完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顧池生抿著唇,跟著站起來頷首行默禮,聽他頭也不回,老遠地道:“還有,你這狀元府是時候添個女主人了?!?/p>
顧池生聞言抬起頭來,正見他順手摘走了院中樹上一顆艷紅飽滿的石榴。
他記得,納蘭崢喜歡吃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