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宵夜,華燈溢彩。上頭破格取消夜間戒嚴,允許百姓逛燈三整夜,其間人物舞獅、看戲、猜燈謎,可說熱鬧非凡。
長不見頭的街巷燈燭遍眼,有小孩在點炮竹嬉鬧,綠松與藍田便將納蘭崢護在中間,免得她被傷著。納蘭崢倒沒怕,反覺心緒因此開朗不少。
各家謎社在巷子里張燈懸謎,吟詠詩詞,她也摘取了幾張謎條,認真動起腦筋來。見那些隱語不乏趣味,甚至許多還附了細致的事物畫,便忍不住彎起嘴角。只是終歸不好惹了旁人的眼,因而只是瞧過就走,也不像平民百姓那般頭碰頭細論謎底。
行過城中河道時,綠松瞧不少青年男女攜伴在岸邊燃放河燈,便問小姐可要試試。那河面寬闊,簇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波光粼粼的,映襯得幾乎與白晝沒有分別。納蘭崢瞅了眼,卻還是搖頭了。
綠松就笑著說:“小姐怕水,那咱們不放河燈,放天燈就是了!”
她這才點點頭,叫綠松去買盞天燈來。
三人到了處人煙稍少的開闊地帶,納蘭崢不太會擺弄這個,倒是綠松曉得多一些,便教她如何寫愿,如何點火。
她想不好該寫什么字樣,只覺這周遭人人都瞧得見的祈愿叫她怪變扭的,因此懸筆許久,直至一滴墨汁順著筆頭落下才不得不按腕。
可如此一下筆,竟不知為何寫下一個“明”字。
她自己也是一愣,抬頭瞧見綠松和藍田的曖昧眼色,靈機一動,慌忙在那棉紙上頭又補了一個“長”字。
綠松與藍田對視一眼,自然不會戳穿了小姐的心思,只笑著說:“天燈長明,心愿則靈,小姐這字題得妙極?!?/p>
納蘭崢訕訕地笑,叫她二人將天燈撐起來,隨即親自彎身去點火。放天燈本就是圖個寓意,若叫旁人點火,那就不誠心了,她想自己來。
只是昨日割傷了食指,此刻手還不大靈便,因而頗花了些時辰。她一面費力地蹲著搗鼓一面頭也不抬地交代道:“你二人可撐穩(wěn)了。”
四面人聲鼎沸,琴鼓喧鬧,似乎誰應了個“嗯”,她沒大聽清那聲音,繼續(xù)專心擦火。好容易劃著便盯著那竄動的火苗問:“綠松,你瞧這樣可是好了?”
這下問完遲遲不聽答應,她又瞧了那火苗一會兒,心生疑惑抬眼一看,兩名貼身丫鬟竟都不見了。她心下大驚,猛然站起,那天燈卻恰在此時晃晃悠悠浮上了空。
碩大的天燈升起來,先見一雙墨黑的皂靴,再見金絲線勾勒的云紋邊幅。
隔著一方天燈的距離,有個人靜靜望著她。他的眼底倒映了她身后街巷萬家燈火,還有近在咫尺的她。
他好看的唇角微微彎起,噙滿了笑意。
天燈愈爬愈往上,卻是誰都忘了去看。納蘭崢愣在那里仰首瞧著他,只覺四面景物都停了下來。琴鼓歇音,人聲寂寂,遠處河面漂浮晃蕩的花燈也歸于寧靜。
她瞧著他俊挺的鼻梁,忽覺呼吸發(fā)緊,心間似漏了個拍子。
湛明珩卻伸出一根手指刮了一下她沁涼的鼻尖,笑著說:“你倒是發(fā)什么傻,可是我太好看了?”
他這么一打諢,她就聽見了一陣辟里啪啦的炮竹聲,心道剛才一定是聾了!
她嫌棄地拍開他的手:“你做什么動手動腳的,綠松與藍田被你支去哪了?”
湛明珩心道自己才不過動了手,便被冠上了動手動腳的名頭,既然如此絕不能吃了虧,于是厚著臉皮動腳挪步靠過去:“怎得總是一開口便問旁人,我堂堂皇太孫還比不得那倆丫鬟不成?你放燈的時候想著我,瞧見我這大活人了又擺臉色,這算什么道理?”
納蘭崢蹙起眉扭頭就走:“你哪只眼睛瞧見我是想著你的了?”
他笑吟吟地指指上頭那早已不見了蹤影的天燈,一面跟上她:“你先寫的‘明’,再補的‘長’?!?/p>
她驀然止步,氣得說不上話來,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半晌才憋道:“我便是倒裝如何了?況且了,方才我還聽那西市賣燈的伙計叫明二狗呢!”說罷繼續(xù)疾步往前去。
被影射成“明二狗”的皇太孫神情郁卒了一瞬,卻見她臉都紅了,便不好再出言調(diào)侃,怕惹怒了這小丫頭,叫他自此再闖不得她閨房的窗子,只跟上道:“好了好了,與你說了多少回,氣多了長不高的。你瞧瞧你,凈生肉了?!?/p>
這世間怎會有他這般不解風情之人,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納蘭崢氣得一跺腳,狠狠剜他一眼:“我就是長不高,就是凈生肉,要你多什么嘴,你且給我站住了,莫再牛皮糖似的黏著我!”
這妮子今個兒脾氣怎得這般大?
湛明珩皺皺眉停下來,倒是不愿再死皮賴臉纏著她了,卻見那街市人潮洶涌,她那么單薄的身子,孤零零一個,一沒入怕就得找不見,只好復又提步上前,一面解了自己的披氅道:“是我想跟著你嗎?怪你那倆丫鬟行事不靠譜,竟是走得沒了影,我若不看著你,你出了什么岔子,魏國公鬧到我這兒來可怎么收場?”
分明是他支走人家的,他竟也能大言不慚地顛倒是非黑白,說罷還去給納蘭崢裹披氅,感嘆道:“的確太不靠譜了,大冷天的也不曉得給你多穿些衣裳?!?/p>
納蘭崢原本自然披了狐裘的,只是方才彎身放燈不便才摘了,她見狀推開他:“我不冷,你走開些!”
湛明珩這下愈加納悶了,她在矯情個什么勁?莫非是前頭與那風度翩翩的顧郎中見了一面,便嫌上他了?他拘著自己不來找她,為此憋悶得氣血都不順暢,卻竟叫他人鉆了那般空子!
他硬是將披氅給她裹好了,出口含了些怒意:“不冷也給我裹好了!這街市上多少男子,你一個閨閣小姐,這般無遮無攔走著,也不怕給人瞧了去?”
納蘭崢聽見這話就停下來了,深吸一口氣,偏過頭盯著他冷笑道:“你倒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我便是已給人瞧了去,你這般的嫌我,莫不如回宮找你的香蘭香蓮香梅香桃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