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結(jié)局·上
大霧迷蒙。
晦暗的地牢里紛飛著細(xì)小的塵芥,湛明珩孤身往里走去,看見草堆里坐了個蓬頭垢面的男子。沉重的枷鎖壓迫著他的脖頸,叫他幾乎連抬個頭都困難。獄卒給他復(fù)又添了一副手鐐與腳鐐,預(yù)備將他送去刑場執(zhí)行凌遲。
照大穆律法,凌遲之刑當(dāng)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籠統(tǒng)須行三日,完了再懸尸街市。
湛明珩在牢門前站定。
湛遠(yuǎn)鄴渾濁的眼看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與他道:“皇侄是來給我送行的?!?/p>
他扯了下嘴角:“此說尚早,今日您只須受三百五十七刀,明日與后日,我會再去刑場望您,到時方可講是送行。”
獄卒開了牢門,將犯人押了出來。湛明珩看見他在笑,姿態(tài)癲狂。
湛遠(yuǎn)鄴笑夠了,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明珩啊,你以為這便是了結(jié)嗎?皇叔死了,還有人活著呢……我聽獄卒說,太孫妃有孕了?這個孩子曉得他的父親在他到來的頭一月里……殺了多少人嗎?滿京城不散的魂魄,都在等他降生呢……”
湛明珩瞇起眼偏頭看他,改了敬稱淡淡道:“你若以為我湛明珩是信殺孽的人,就太可笑了?!?/p>
湛遠(yuǎn)鄴放聲大笑,被獄卒一扭胳膊押走了,一路高喝:“侄兒,你是怕了……你是怕了!你記著……皇叔就在下邊等我那未出世的好侄孫來……”
空蕩的暗廊里一遍遍回響著他留下的最后一句。湛明珩默立良久后轉(zhuǎn)身往外走,方才步至門口便見方?jīng)Q心急火燎地跑來:“殿下,太孫妃出事了!”
他聞言頓覺一陣暈眩,四面的大霧一下子聚攏了來,濃烈逼人。下一剎,他從此夢中驚醒,驀然坐起。
一旁隔了個被窩的納蘭崢被這動靜攪醒,睜眼便見湛明珩滿頭大汗,呼吸緊促,也跟著嚇了一跳,忙撐起身問:“怎得了?”
湛明珩似還未回神,偏頭見她一臉茫然地揉眼,默了一默方才清醒幾分,將她一把摟進(jìn)了懷里,卻什么也不講。
納蘭崢被他摟得太緊,掙了一下道:“你……你輕些,莫壓壞了我?!本褪且蛄撕⒆?,倆人才分了個被褥的,他這不知輕重的,是要將她勒背過氣不成。
湛明珩聞言霎時松了手,神情有一瞬怔忪,忙道:“孩子好嗎?”
她笑了一下,摸摸小腹:“好著呢。”說罷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你做什么噩夢了?”
他搖搖頭:“無事,不必?fù)?dān)心?!?/p>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哪有東西可輕易嚇著他,見他醒后問孩子好不好,納蘭崢便曉得他夢著了什么,故也不多問:“我就不起身忙活了,你里衣都濕了,去叫人擰個帕子來擦擦,重新?lián)Q一身?!?/p>
湛明珩點點頭,在她鼻尖落了個吻:“我去收拾下,你且安心睡,莫等我。”
納蘭崢乖順地“嗯”了一聲。
湛明珩便笑著爬下床去,卻是方才步出寢殿便斂了色。
三日了。湛遠(yuǎn)鄴是在公儀歇身死次日被拉去菜市口行刑的,距離如今已過去了整整三日。當(dāng)日,他的確去牢里見了他一面,方才的夢境便是彼時真實的情形。
他不是去耀武揚威的,也的確無此必要。只是湛遠(yuǎn)鄴此人著實狡猾多變,諸般流程,他不親眼確認(rèn)便不能安心。
他當(dāng)然不信殺孽,況且這孽也不屬于他,因而不至于給湛遠(yuǎn)鄴一兩句胡話就嚇倒了。比起那些莫須有的東西,保證此人徹底死透才是要緊的。故而接連三日的凌遲刑罰,他皆是躬身督刑,以免出了錯漏。
如今能夠確信的是,湛遠(yuǎn)鄴當(dāng)真死得很干凈。但興許是預(yù)備當(dāng)?shù)耍?dāng)日的話仍舊在他心內(nèi)留了個影子,至今揮散不去,故成了方才的夢魘。
他復(fù)又回憶了一遍夢里情形,那些唬人的話自然不打算記得,卻是想起湛遠(yuǎn)鄴說,他死了,還有人活著。
誰還活著?
他平生只逢兩位旗鼓相當(dāng)?shù)乃罃?。如今沒了湛遠(yuǎn)鄴,便只剩下了卓乙瑯。湛遠(yuǎn)鄴說的是否是卓乙瑯?
實則這幾個月來,湛明珩一面處理朝政,一面也密切關(guān)注了西面與北面的動靜。卓乙瑯是在昨年冬的戰(zhàn)事里被羯人護(hù)持北逃的。而西華那邊,卓木青焦頭爛額于平息戰(zhàn)事過后王庭內(nèi)部諸亂,雖不斷派去探子往北搜尋,卻始終未摸著他的下落。
卓乙瑯的動作,恐怕的確不是區(qū)區(qū)幾名探子能夠查得的。此人不除,不論于他或是卓木青,難免都是個禍患??蛇@邊大穆也與西華一樣亟待整治,且如今皇祖父身子孱弱,納蘭崢又懷了身孕,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此關(guān)頭離京,親身深入羯境去。
湛明珩在原地擰眉默了半晌,喚來了方?jīng)Q,交代道:“加強(qiáng)兩道巡防,尤其是太寧宮與承乾宮周邊,務(wù)必保證這兩處固若金湯。太孫妃順利生產(chǎn)前,各個宮苑俱都禁止招納新的宮人。如今在要緊地方當(dāng)差的太監(jiān)、宮女、侍衛(wèi),每隔半月排查一回,但凡露出一絲可疑跡象都給了銀錢放出宮去,寧可錯放三千不可漏過一個。太孫妃吃食的檢驗規(guī)制,都按與皇祖父相當(dāng)?shù)膩?,哪個敢多嘴的,你看著處置?!?/p>
方?jīng)Q倒不曉得太孫何以忽然如臨大敵的模樣,卻也不多問,頷首應(yīng)下后,又聽他道:“再有,這些動作都莫給太孫妃曉得,免她憂思?!?/p>
“屬下明白?!?/p>
深夜的皇宮寂靜極了,連仲夏時節(jié)素有的聒噪蟬鳴也幾乎不聞。湛明珩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此前出的冷汗便給熱風(fēng)吹干了,周身倒因此通透不少,卻是胸口不知何故莫名堵得慌。他起頭道是夢魘的關(guān)系,可這會兒那股勁頭都過去了,堵心之感卻仍未消除。
自打兩月前,昭盛帝身子愈發(fā)不堪支撐后,他每逢如眼下這般心內(nèi)不安的時刻,便要往太寧宮去,常常是想到就走。而昭盛帝也接二連三地交代了他些許要緊事,就連太寧宮寢殿里頭暗藏的,遇刺時萬不得已可啟動的機(jī)關(guān)也說與他聽了,像是隨時預(yù)備撒手而去。
想到這里,他似有所覺地望了一眼長寧宮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皇祖父?!?/p>
方?jīng)Q聞言點點頭道:“屬下隨您一道去?!?/p>
卻是倆人這邊話音剛落,便見前邊宮道奔來了一名太監(jiān)。湛明珩認(rèn)出是太寧宮的人,見素日行止得體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幾乎堪說踉蹌,霎時渾身一僵,喉間也干得冒火。
像是胸口這一陣悶氣得了某個印證。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戚頷首,只道出兩個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這兩月來,雖面上絲毫不顯,可整個皇宮卻是人人心內(nèi)皆對此消息做足了準(zhǔn)備。
湛明珩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間,溢出幾個字來吩咐身后宮婢:“叫太孫妃起吧?!?/p>
……
大穆貞德三十二年六月十七,帝崩于太寧宮。小殮過后,新皇登基,繼而舉國居喪。百日后,復(fù)補(bǔ)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后大典。
是年,為長允元年。
臘月十七,先帝歸葬皇陵。照大穆禮制,當(dāng)日起設(shè)祭臺于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后,須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禮。
次年春。驚蟄時節(jié),乍暖還寒。
初入二月,天氣忽冷忽熱得厲害,景和宮里,湛妤正殷切囑咐她們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臨盆的皇后,一遍遍地不厭其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