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迎酒:“哦——”假裝自己信了。
接下來,看書的路迎酒和聲稱自己不緊張的鬼王,肩并肩坐在一起,緊緊張張地度過了兩個時辰。
直到天邊的云層泛起紅光,時辰到了。
路迎酒換上了黑色狀元服,上頭是精細的金繡鏤空花紋,畫著山川河流與浮云,以及繁復的符文——這是古時驅(qū)鬼師們成婚時的習俗,在衣衫上畫代表平安喜樂的符文,以求前途坦蕩。
而敬閑同樣身著狀元服,金繡花紋的風格卻截然不同,猙獰的鬼怪,詭譎的妖獸與諸天神魔。這萬鬼圖唯有最尊貴者能穿著,意為萬鬼臣服,所向披靡。
雖然風格不同,一個秀美一個霸氣,可當他們肩并肩站在一起時,合身的服飾勾勒出身形,皆是頎長且挺拔,堪稱賞心悅目。
遠處浩浩蕩蕩行來迎親的隊伍,神官、戴面具的小鬼、魑魅魍魎……放眼望去,整片隊伍是黑壓壓的海洋,唯有最中心的八抬大轎是鮮紅的,奪目極了。
很快,轎子到了宮殿門前。
敬閑輕輕松開路迎酒的手,笑說:“去吧,我在終點等你?!?/p>
“嗯。”
路迎酒出了殿堂。他也是男子,所以未披紅蓋頭,也無需他人攙扶或者背上花轎。他只是很簡單地邁步,輕快上了轎子。等到轎夫們抬起轎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白?,他下意識回頭看去——當然看不到敬閑,宮墻攔住了所有視線,只有路邊盛放的花在搖曳。
一路向前。
路迎酒經(jīng)歷過三次婚禮。
第一次是小時候,陰雨蒙蒙天空陰翳,鴉群般的人們將他送去古宅,與鬼怪結(jié)婚。那時他覺得忐忑不安。
第二次是天道試圖斬斷他的姻緣。他被帶到了喜堂中,與那金色人形拜堂。那時的他來不及考慮太多,滿心只想著如何破局。
第三次是在林田村,姚茍出了餿主意,說要找兩個人結(jié)婚,刺激一下村內(nèi)的女鬼。路迎酒和敬閑拜堂了,但彼此都知道那是假戲。
而這次是不同的。
截然不同的。
傘扇齊開,敲鑼打鼓。
十里紅妝,琴瑟和鳴。
天邊的云層燒成金紅色,逐漸暗淡的天幕之下,沿街的燈火亮起來了。鬼王大婚當然是一場盛典,百鬼歡慶。路迎酒掀了一角簾子往外看,成群的鬼怪聚集在街頭街尾,迎接隊伍,熱鬧非凡,一眼竟然看不到盡頭。
而轎子并非直接朝著大殿去的。
按照鬼界的習俗,迎親隊伍要繞大殿一圈,途徑彼岸花海,十殿、望鄉(xiāng)臺與哼哈殿,接著便是忘川河、奈何橋和三生石,最終抵達鬼王的宮殿。
大部分的地方,敬閑都帶著路迎酒去玩過幾輪了。
唯獨十八層的忘川河,路迎酒從來沒去過。他對忘川的印象,還停留在鬼界上層那水清沙幼的河流。
花轎過了艷紅的彼岸花,過了各式華麗的建筑,終于抵達了忘川河畔。
風聲。
路迎酒聽到了呼嘯的、灌滿了整個世界的風聲。
他聽了一會,又分辨出激越的潮水聲。聲響之大,連熱鬧的鑼鼓聲和嗩吶聲都被淹沒了,盡管小鬼們還在奮力吹奏,一切依舊被風吹散。
掀開簾子往外看,整個世界都是墨色的。
巨大的河流在遠處涌動,黑水與暗空融為一體,看不見對岸看不見盡頭,浪潮翻滾,足足有數(shù)十米高。迎親隊伍綿延數(shù)里,在它的面前卻渺小得不值一提。
路迎酒知道,那河流之中是無數(shù)的亡魂。
傳說忘川河中盡是不得投胎的鬼魂。它們終日漂泊,忍受蟲蛇的啃食。
但是敬閑和他解釋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忘川不同,沒有蟲蛇沒有血水,只有來不及投胎的鬼魂在徘徊,靜候來生。
放眼望去,河川中的魂魄確實面容恬靜,像是陷入了安詳睡夢。
它們在暗淡的夢境里隨波逐流,直到轉(zhuǎn)世的那日,飛升至天道的殿堂——路迎酒就曾追逐著金色人形,落入那靈魂的潮流——然后開始新的一生。
隊伍徑直走向忘川。
黑浪洶涌,前途茫茫,像是走入其中就會被吞沒,足夠讓任何人膽寒。
路迎酒顯然不是正常人,內(nèi)心毫無波瀾,剛瞇起眼睛,準備仔細打量一下忘川,身邊突然陰風席卷,然后……他被擠到了轎子的一邊。
路迎酒:“……”
路迎酒扶額:“……敬閑,你怎么又……”
敬閑擠在花轎里,一伸手就摟住他了,挑眉道:“你們走得太慢了,我等不及了。”
路迎酒說:“這才剛過半小時?!?/p>
“已經(jīng)很久了?!?/p>
“你是擔心我會害怕嗎?”
敬閑猶豫了半秒鐘:“是有點擔心?!?/p>
路迎酒笑了:“你啊……”
敬閑又強調(diào):“不過,我來主要是想告訴你:有些人想要過來送一送你?!?/p>
路迎酒:?
“轟!”
來不及疑惑太多,一個巨大的浪潮拍碎在岸邊,水滴嘩啦啦地落下,小鬼們撐開油紙傘,無形的力量展開,阻攔了潮意。
它們邁步踏上波浪,花轎如履平地,唯有遇到最猛烈的浪潮,轎身才會震顫。
今晚的潮水格外猛烈,魂魄們在躁動,它們的身軀融入狂流,隨便一瞥,便是千百張面孔。
敬閑依舊是摟住路迎酒,任憑外頭天翻地覆,狂風怒號,花轎內(nèi)的小世界都是安穩(wěn)的。路迎酒點燃了一張符紙,溫暖的光落于衣衫上,在那搖曳的亮色里,兩人的眉眼都是溫柔的。
“還緊張么?”敬閑低聲問。
路迎酒搖頭笑道:“好多了?!?/p>
兩人在轎內(nèi)手牽著手,路途不再漫長。
也不知多久之后,靈魂躁動得更厲害,轎子起伏不定。敬閑卻神色一動,掀開了一點簾子,露出漆黑的世界。
路迎酒問:“外頭有東西?”
他又想起敬閑講的那句話,荒謬的念頭在心中升起:難道是那些想送一送他的人?
但為什么會在忘川……
他湊到敬閑身邊去看。
滔天的黑浪,不散的濃霧,呼嘯的風聲。他們孤舟一般沉浮著,開道小鬼高舉紅燈籠,才勉強照亮前路。
然而,就在這翻滾的墨色深處,亮起了一抹冷青色。
它照亮了霧氣,照亮了厚云,也照亮了海面。
這顏色很眼熟,路迎酒愣了一下。
又是幾捧青色亮起,稀疏地分布在忘川之下。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光出現(xiàn),點點閃爍,互相呼應(yīng)時更加耀眼了,將狂流點亮,就像是一群漂亮又明亮的魚群從海底上浮,為他們而聚集,又像是……提著青色燈籠的靈魂,安靜圍繞在周圍。
路迎酒睜大了眼睛:“他們是……”
“我說了,有人還想送你一程?!本撮e說。
光芒閃爍。
那些守護過他的人還未走遠。他們穿過無數(shù)靈魂的浪涌,逆流而來。青燈在濃暗中再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光芒落在隊伍的前方,道路被照亮了,黑暗深處爆發(fā)出璀璨輝芒。
或許風太大,浪潮太洶涌了。
任憑路迎酒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透過逐漸模糊的視線,看清他們的面龐。
無名者到最后都是無名者。
他們是不被人知曉的過去,向路迎酒的未來獻上了最后祝福。
更遠處已能看到岸上的燈火。
路迎酒望過去,首先看清的,就是呆頭呆腦、瞇著眼睛往河上眺望的葉楓,葉守站在他旁邊,父子倆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再然后是手握保溫杯的陳正,一身黑風衣的張書挽。楚半陽西裝革履帶著小李,陳笑泠精心化了妝,挽著阿梅說著什么。還有那些與路迎酒相熟的驅(qū)鬼師,也站在岸邊等著他,熱熱鬧鬧的一大群人。
電光火石間,路迎酒明白過來了:
今天敬閑根本不是去檢查流程,而是往返于陰陽兩界,一次次打開鬼界之門,一次次破開法則的限制,費盡心思,終于將他的朋友們?nèi)紟砹恕?/p>
岸邊,鬼神遍布諸天,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判官與孟婆;來自異界的怪物們輪番登場,死神摟著黑色鐮刀,狼人、獅鷲和獨角獸,三頭犬被一大堆毛團子簇擁。
在他們身后金色人形如雀鳥一般飛起,奏響樂聲。它們飛舞時,漫天奇光異彩。
過去,現(xiàn)在。
生者,鬼神。
故鄉(xiāng)與異域,眾生與天道。
敬閑說:“這才是全世界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