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芊不以為意的輕哼,“看著就看著,又怎么了?!?/p>
朗許還在和剩下的刀客火拼,施百川正幾人忙得不可開交,樓硯環(huán)顧完了四周,最后朝聞芊望去,在內(nèi)心無可奈何地搖頭。
方才還擔(dān)心他的安慰,現(xiàn)在立馬就跟人跑了。
果然是女生向外。
丑時的鶏鳴聲響起時,曹睿所帶領(lǐng)的蒙古兵已經(jīng)在和長安門的守軍交戰(zhàn)了,他的人馬雖然不多,可對付皇城外的守衛(wèi)綽綽有余,門下遍地伏尸,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此起彼伏,卻依然沖不開這沉甸甸的漫漫長夜。
禁宮中的一切如往常般風(fēng)平浪靜,血腥的戰(zhàn)場被阻隔在了數(shù)道高墻之外,除了在茶房里抓捕了曹開陽,似乎幷沒有什么太大的波瀾。
西暖閣內(nèi),燈光難得到這個時辰了還亮著,門前站著聽候的小太監(jiān)低垂著頭,困意朦朧的雙目時睜時閉。
孤燈下的黑夜充滿禪意,老僧撥動菩提珠的聲音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帶著深邃清脆的回響。
枯燥的講經(jīng)總有幾分催眠的味道,連滴漏也跟著緩慢了許多。
承明帝一直靜坐在蒲團上,神色不冷不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老禪師大概年過古稀,臉上堆著褶子,皺到眼睛都是瞇起來的,他的言語忽頓了下,話題驟然從佛經(jīng)上轉(zhuǎn)了十萬八千里:“皇上的心思很重,應(yīng)該是被什么事所困擾吧?!?/p>
承明帝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半晌淡淡道:“朕方才在想別的,大師不必在意,請繼續(xù)說?!?/p>
“皇上心有雜念,老衲便是說上一宿,也不過徒勞而已?!被畹剿@個年紀(jì),多少有點超然物外,幷不把拒絕一國之君的后果放在心上。
承明帝其實不那么相信鬼神,可他素來敬重長者,驀然良久便若有所思地頷首,輕嘆道:“大師所言甚是,朕的確思慮過重,這幾日總是徹夜發(fā)寐,極難安寢啊?!?/p>
老禪師波動念珠的手驀地一滯,瞇起的雙目突然緩緩睜開,“皇上是有心結(jié),心結(jié)不除自然夜不能寐?!?/p>
他不知想到什么,先是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眉峰緊鎖,“可惜要除心結(jié),也幷非易事?!?/p>
“皇上既這么說,老衲倒是有一個人想讓你見一見?!崩隙U師言語間已站起身,側(cè)目朝門外示意。
承明帝帶著狐疑哦了聲,微微仰起頭,“是什么人?”
老禪師:“他是……”
地上投射的人影隨光線逐漸縮短,一節(jié)布衣僧袍映入眼簾,來者戴著一頂大斗笠,垂下的黑紗將他眉眼籠得朦朧又模糊。
對方在他不遠處站定腳,隨即抬手慢之又慢地摘下了斗笠。
承明帝原本波瀾不興的眼睛睜大了些許,神色驀然清澈。
老禪師接著先前的話,淡聲說:“您的心結(jié)。”
近處的一盞燈燭終于燃盡,火苗在罩下忽閃了幾下,最后只騰出一縷青煙。室內(nèi)的光線暗了不少,照著一張布滿風(fēng)霜的臉。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互相對望,卻皆無言語。
承明帝嘴唇輕啟,猶豫囁嚅了半晌,才啞聲叫出了那個陌生又禁忌的名字:“……明昭?!?/p>
一別二十余年的叔侄相逢,讓已寫入史冊的戰(zhàn)役變得不那么恢弘了,反而遙遠滄桑。
曾經(jīng)站在對立面的兩個人,如今都是白發(fā)蒼蒼,建元放下斗笠走過來,承明帝看著他遲暮衰老的面容,才意識到自己也終究不再年輕。
記憶中二十出頭的那個青年,好像就在一夕之間垂垂老矣,不復(fù)當(dāng)初。
而他曾經(jīng)縱馬馳騁沙場的歲月,也已隨洪流奔涌逝去,一晃十年,老盡少年心。
禪師默不作聲地退到了角落,建元在桌前撩袍坐下,開口喚了聲“皇叔”。
承明帝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他有些不太明白這個自己找了數(shù)十年的人今日出現(xiàn)到底是為了什么。
以他多疑的性情,本應(yīng)把此事和曹開陽的謀反聯(lián)系到一塊兒,但不知為何,千言萬語他忽然統(tǒng)統(tǒng)都壓下去了,只平靜的問道:“明昭這些年,過得好么?”
建元已經(jīng)老了,承明帝六十出頭,而他也是花甲的年齡。
“過得好?!彼鹧蹠r,笑容很淡,重復(fù)道,“在皇叔的大齊中,過得好?!?/p>
他說的是“皇叔的大齊”而不是“大齊”,這個字眼令承明帝無端靜了片刻,“二十年來,你都在開封的相國寺?”
建元搖了搖頭,“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p>
“在濟南的明湖上泛過舟,到云滇的高山上瞧過雪,也去過東邊看海,去過北邊的納木爾河邊和西邊的昆侖山?!?/p>
納木爾河是他曾經(jīng)與阿魯臺交鋒之處,承明帝聽完便輕輕皺眉。
建元望著他笑了笑,“不過最后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中原最好?!?/p>
畢竟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
盡管這番描述看似很美,但承明帝依舊能聽出他離宮后流離轉(zhuǎn)徒,漂泊不定的生活,這樣的人,會目空一切,毫無怨言么?
“皇叔?!痹谒錾裰H,建元輕輕道,“你知道我在納木爾河的時候,想了些什么嗎?”
承明帝順著他的話問:“什么?”
“那會兒我借住在河邊的一戶村民家中,白天有韃靼打草谷,夜里就能聽到一晚的哀嚎和哭聲。老農(nóng)家的兒子被打成了廢人,成日里拖著一條斷腿出去務(wù)農(nóng),某一日趕上阿魯臺帶隊擄掠,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說完,唇邊還是帶了淺淺的笑,“后來見皇叔親征,我便在想,若是坐在位置上的人是我,能替這些人討回公道么?”
承明皇帝突然語塞住,眉頭深鎖地望著他,似乎想從他眼中看出什么來。
“天子守國門?!苯ㄔ?,“太/祖說的不錯,四叔的確鐵骨錚錚?!?/p>
他還在笑,可承明帝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沉重,只靜靜坐在黃綢所制的蒲墩上,聽他一言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