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樂坊的夜一直都很奢靡， 舞到酣處， 底下的一幫敗家子便爭先恐后地朝臺上砸金銀珠寶。

聞芊不上臺的時候在角落里有個專屬位置，正位于燈光照不到的陰暗地方， 平時往那兒一坐， 熟客基本不會留意。

她捧出骰盅在對面興致勃勃的搖，楊晉則靠在圈椅內(nèi)倒酒。

鄰桌不遠是兩個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其中一個神色郁郁， 似乎對歌舞提不起興致來，另一個便給他斟酒耐心寬慰。

“城郊那片林子又鬧鬼了?！彼β晣@氣，“昨天傍晚， 我家運糧食的馬受了驚，眼見著白花花的大米灑了一地！”

那人啊了聲， “山鬼作祟了？可傷到人沒有？”

“車夫挨了點輕傷倒是不要緊， 不過他小子慫啊，米也不敢撿，拉著車就跑回來了！”

商人心疼地皺起五官， 一口酒下去，痛苦得像是喝了杯見血封喉的鶴頂紅。

骰子在陶瓷杯里橫沖直撞，叮叮當當停下來。

聞芊卻幷不急著掀開蓋子，反而將手搭在上面， 支肘看向楊晉。

他酒杯剛送到唇邊，一眼見到她這笑容，不解地又放下來：“怎么？”

“瞧你聽得這么入神，很感興趣？”

“也不是?！睏顣x喝完了酒， “隨便聽聽而已?！?/p>

聞芊將骰盅打開，取出骰子在指間把玩，“廣陵城最有名的三樣東西，瘦西湖的景，聽雨樓的姑娘，以及，槐樹林里的山鬼?！?/p>

這個楊晉倒是有所耳聞。

記得剛到城外時，就曾聽茶攤的小二提起過鬧鬼之事，言語間神色平靜，真像是習以為常一般。

聞芊歪頭托著腮，“說起來，這個山鬼還是有來歷的?！?/p>

他自然而然地問道：“什么來歷？”

她輕笑一聲，把骰子往杯中一丟，即刻滴溜滴溜作響。

“相傳在數(shù)百年前，廣陵城外有座山神廟，廟里住著一位善良的山神，他庇佑著附近的百姓，而且有求必應，只要有人前來許愿，都會想盡辦法的滿足。

“消災、解難、結(jié)姻緣，山神好像每天都很忙，白日里百姓們絡(luò)繹不絕，攜老扶幼地往廟中趕，可是一到晚上，廟門一關(guān)，整個世界都會安靜下來。這個時候，山神便獨自坐在院中的臺階上看月亮，等待著白天的到來。

“山神很孤獨，他在廟里待了千百年，一直都是一個人。”

臺子上，模樣清秀的少女懷抱著一架紅木箜篌，垂頭撥動，纖纖的一縷琴音從滿場的喧囂中溢出，帶出一片悠然與寧靜，凄凄切切，低回婉轉(zhuǎn)。

“直到有一天，山神救了一只受傷的小鹿。

“那只小鹿很有靈性，它像是知道山神的難處，傷勢好了以后也沒有離開，只留在廟里陪伴他。

“山神有了伴兒，他從此過得很開心，白天為村民祈福，夜里便和他的鹿在山中游玩。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人間迎來了一個久旱的夏季，老天爺連著幾個月沒掉過雨了，農(nóng)田顆粒無收，江南四處饑荒。百姓們上廟里來求山神，可是山神對此也束手無策，他的法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想了很多辦法，跑了許多地方，仍舊一籌莫展。

“災民越來越多，餓殍遍地，村民怨聲載道。有人開始指責山神，說他家中明明有只鹿為什么不拿出來解燃眉之急。這句話一呼百應，百姓們很憤怒，覺得山神自私自利，毫無作為，在他外出之際，他們沖進了廟中亂打亂砸。

“等山神回家時，地上只剩下一灘血，是鹿血?！?/p>

不知為什么，楊晉覺得口中的酒水泛著絲絲苦味，他習慣性地顰眉，抬眸去看她。

聞芊還是一手撐頭，腦袋歪著，“他在自己的雕像前坐啊坐啊，就這么坐了很久，突然，耳邊有一個聲音在問他：你對他們這樣好，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山神頓時楞住，他把這句話來回琢磨了無數(shù)遍，終于，他頓悟了?！?/p>

“升米恩，斗米仇……”他搖了搖頭，問道，“那后來呢？”

聞芊笑了笑，坐直身子望著他，“后來呀，山神不再庇佑百姓，他成日在山里游蕩，報復那些傷害過鹿的人。

“最后，沒人叫他山神了，山神變成了山鬼。”

一曲終了，箜篌的琴弦猶在輕顫，靜了須臾，掌聲如潮水涌起。

楊晉將手肘放在桌上，身子往前微傾，“又是志怪故事？”

“這是老傳說?！甭勡芳m正他，因為四周太吵雜，也不禁湊過去與他說話，“楊大人，你相信這世上有鬼么？”

“見過就信，沒見過就不信?！彼鸬米匀?，“我現(xiàn)在沒見過，所以我不信?！?/p>

聞芊撅了撅嘴，好似對這個回答幷不滿意地輕哼了聲。

“怎么？”楊晉淡淡一笑，“你見過了？”

“我嘛……”見他總算是笑了，她心下稍安，便神色得意地揚眉，“見過也不告訴你?！?/p>

他從鼻中發(fā)出一聲輕笑，無奈地執(zhí)杯，搖頭淺酌。

喝彩聲逐漸平息，聞芊把頭枕在臂彎里，身手過去捏他衣袖上的繡紋，“楊大人，你這么正直，倘若有一日，旁人把你珍愛的東西毀了，你會不會也報復世界?。俊?/p>

楊晉垂眸遲疑著，似在沉思。

腦中突然浮現(xiàn)起在清涼山莊，某一刻時的情形，他在想。

自己那時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感受？

過了良久，聞芊才聽到他平和的嗓音：“不知道，大概會吧?！?/p>

她頗為稀奇地抬起頭來，忍不住咦了一聲。

楊晉卻不以為意地朝她笑笑：“你高看我了，我也沒有那么正直?！?/p>

“哦……”聞芊食指在唇邊拂過，語氣別有深意，“我明白的，你們男人嘛，總有些時候會像個禽獸的?！?/p>

“知道你還不收斂著點兒？”他夾起一塊糕點塞到她嘴里。

聞芊也不跟他客氣，就著他的筷子慢慢咀嚼起來。

樂坊要到亥時才打烊，吃了一頓各懷心事的飯，兩人仍舊在后園散步，聞芊將楊晉送到偏門，出去便是靠著長樂街的小巷子。

夜市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來往的人影長長地投進巷中，又稍縱即逝。楊晉剛從臺階上下來，忽聽她低低呀了一句，繼而便小跑著往前走了幾步。

他轉(zhuǎn)目望去。

矮樹下是一只毛色杏黃的貓，聞芊正蹲在它面前，兩雙不同的眼睛好奇的對視著。

“你當心點?！彼雎曁嵝?，“野貓會抓人的?！?/p>

“不會?！彼Z氣篤定，隨后便轉(zhuǎn)過身興沖沖地招呼他，“楊大人，你快來，我教你怎么撩貓。”

見她滿臉歡喜的樣子，楊晉只好依言走過去。

橘貓在他靠近時明顯瑟縮了一下，大概是出于對龐然大物本能的畏懼，撤爪子就準備跑，然而正在此時，聞芊忽對它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