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聽到又有煙花炸上天的動(dòng)靜,遠(yuǎn)處的大火勢(shì)頭分毫不減,但見這附近還算安全,聞芊扶著樹干喘了口氣,顧不得去細(xì)想他方才說的話。
“歇會(huì)兒吧——老太太怎么樣?”
楊晉將棠婆放下,借月光與火光察看她臉色,伸手把脈:“還睡著?!?/p>
他雖喘得沒她厲害,但一路背著個(gè)人奔跑,呼吸聲卻也稍顯粗重。此刻暫無危險(xiǎn),兩人遂一身疲憊地幷肩而坐,仰頭聽著對(duì)方的氣息。
難得寧靜的四周隱約有蟲鳴,楊晉剛剛將喘息調(diào)勻了點(diǎn),耳畔忽聞得聞芊輕聲開口:“海棠花?”
他循聲望去。
挺拔蒼勁的榕樹根旁,艶艶的海棠火一樣在夜色中綻放,幷非一朵,兩朵,而是成片成片,花濤如海,仿佛和遠(yuǎn)處那些跳躍的焰火冥冥中交相輝映,開出一場(chǎng)難以描繪的錦繡榮華。
海棠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道朝前延伸,路的盡頭有一間簡陋的屋舍,似有燈光閃爍。
聞芊和楊晉走進(jìn)去的時(shí)候,微弱的燭火在紙糊的燈罩下明滅不定,將房中人的身影拉得左搖右晃。
室內(nèi)的兩張木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擺著一卷長長的白鹿宣紙,一支狼毫揮翰成風(fēng),筆走龍蛇。
老長隨眉眼寧靜,神情專注地落于紙上。
他筆下所描繪的,是幅觥籌交錯(cuò),歌舞升平的中秋夜景。
皎皎月華下,羅綺如虹,燈火耀目,紛繁的人群在水面投出倒影,仿佛有新聲巧笑隱于其中。
那些熟悉的場(chǎng)景似要躍然而出。
楊晉拉住聞芊在旁靜靜觀看。
待他勾好最后一筆時(shí),才淡聲道:“老人家,您才是歸鴻先生吧?”
聞芊先是一震,楞楞地看著楊晉,隨后視線驀地轉(zhuǎn)向那老長隨,瞇著眼不可置信:“是你?”
說著便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你為何要替慕容鴻文做這些?”
他筆尖一頓,抬起頭朝虛里發(fā)呆了好一陣,方操著沙啞的口音,緩緩說:“歸鴻先生……這倒是個(gè)挺久遠(yuǎn)的名字了。”
聞芊急忙追問:“你還記不記得,三十幾年前,京城教坊司內(nèi),有個(gè)叫沈青汲的女子?”
他將毛筆放入一旁的盛水小盂中,墨汁如煙似霧地在水里化開,答非所問的開口:“二位貴客是從何而知的?”
楊晉定定注視他,平靜道:“是位你我都熟悉的故人?!?/p>
老長隨幷未說話,只慢悠悠地將手中的毛筆擱下,用鎮(zhèn)紙將飛起的一角壓平。
“你……”
聞芊還要開口,卻被楊晉輕輕握住手腕,他沖她搖了搖頭。
桌下的矮凳被拖了出來,老長隨提起爐上的茶壺,翻開兩個(gè)杯子,將茶水一一滿上。
“大人?!彼Z速依舊不緊不慢,“可否聽老人家講個(gè)故事?!?/p>
對(duì)此無人言聲,像是沒有異議,他也沒多問,把茶杯推了過去。
“清貴人家的少爺和下人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他們年歲相差無幾,兩人在書畫上都很有天賦。少爺愛畫人物,下人的孩子愛畫花木,每次的作品幾乎都是由兩個(gè)人共同完成的,一個(gè)鋪背景,一個(gè)增點(diǎn)綴,配合得□□無縫。
“可是少爺?shù)昧颂焐能浌遣。L到十幾歲時(shí),手便無法再使重力了。
“下人的孩子為了報(bào)答收留之恩,于是便幫他畫畫,替他寫字,久而久之,少爺因此成名。
“等到下人的孩子長大了,就成了少爺?shù)拈L隨,他不僅在書畫上很有造詣,而且文采過人,以少爺?shù)拿x寫了不少詩詞曲賦,在秦樓楚館廣為流傳。”
老長隨掀開茶蓋,瞧著杯中驟然涌出的霧氣。
“少爺那時(shí)身體還康健,愛逛青樓,隨從也便跟著他出入其中。有一年,隨從在教坊司里撞見一位唱戲的女子,唱的,正好是他寫的一段新詞,于是一時(shí)興起拈了支曲子,不料一來二去,兩個(gè)人就熟識(shí)了?!?/p>
隱約聽到聞芊的呼吸聲驟然一滯,楊晉微微側(cè)目,看見她眼中深深的神傷,不經(jīng)意皺起眉,垂下眼收回視線。
“他們一直書信往來,彼此卻從未見過面。
“官妓很愛唱他的詞,幾乎每次登臺(tái),隨從都會(huì)前去捧場(chǎng),只是官妓從不知詞是他寫的。
“她原本乃是世家小姐,因?yàn)樽逯蟹噶耸率艿綘窟B才淪落至此,沒有刑部的保釋,一生都出不了高閣。
“為了救官妓,隨從悄悄放了把火,帶著她連夜出城,他們約好了要一起私奔,然而隨從終究放心不下還在主人家里的父親,無論如何,也想要回去一趟,于是他告訴官妓……”
——等我。
——明日,我來送君橋接你。
這是棠婆守了大半輩子的話。
幾乎同時(shí),聞芊和楊晉都想起來了。
當(dāng)年,他究竟是因?yàn)槭裁幢硹壷Z言,那天夜里,在他返回慕容家時(shí),到底又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