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章
她拿帕子擦去下巴上的淚珠, “閣老不必多言, 我知道您要說什么……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像我這般的低賤身份, 楊家自然不能接受的, 而今自取其辱,不過是聽聞楊閣老剛正不阿, 襟懷坦蕩, 故而特來請您為我作主?!?/p>
楊漸被她哭得一頭霧水,就著青須擼了一把,遲疑道:“呃, 你是說晉兒他……”
剛開口,聞芊含淚朝他低頭行禮:“請閣老放心, 小女子雖為下九流, 但也不是不知廉恥之人,做不出那些糾纏不休的事,等明日一早, 我會收拾東西離開京城,從今往后安分守己,絕不食言?!?/p>
她這一招先發(fā)制人打得楊閣老有些措手不及,大概也是沒見過這么痛快的女子, 楊漸伸手叫住她,“等等,等等?!?/p>
“你和晉兒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不著急, 慢慢說。”
聞芊略擦凈面頰,深吸了口氣,好似在平復(fù)心緒,良久才緩緩道:“是這樣的……”
“我家祖上原也是書香門第,因為家道中落,迫不得已進樂坊學(xué)藝,為的是混口飯吃不至于餓死街頭。”
“小女子盡管身在風塵之地,卻也懂得‘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道理,多年來潔身自好,從無逾越之舉。”
眼見楊漸甚為贊同地點頭,她心知有門,當下接著說道:“那一日,楊公子與人來樂坊吃酒聽曲,不小心便多喝了幾杯。他點名道姓要我送他回房,錦衣衛(wèi)的行事作風,您是知道的……所以我只能照做。”
言至于此,聞芊悲從中來,繡帕掩住嘴角,“誰曾想,進屋之后,楊公子他、他、他……”
后面的話幾乎不言而喻,但凡有腦子的都能猜出,血氣方剛又在酒水刺激下的楊二少爺和一位貌美如花的歌女,孤男寡女獨處一間房能發(fā)生出什么好事來。
楊閣老摁著眉心直想嘆氣。
聞芊哭了片刻恰到好處的停下,“事后,楊公子也很后悔,還留下一大筆銀錢給我。我清楚他的來歷,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念想,橫豎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毀了,不怕再添一道疤的。”
“可誰能料過了一個月,大夫竟說我……說我……”
楊漸倏地抬頭,愈發(fā)細致的打量她,驚愕道:“你有了身孕?”
聞芊故作難堪地點點頭,“楊公子于是便帶我上京?!彼ё∠麓剑翱上也粻帤?,孩子因為旅途顛簸勞累,就、就沒了……”
言罷她在心里醞釀好了情緒,手指悄悄往胳膊上一掐,立時像是痛失所愛,萬念俱灰地嚎啕出聲,簡直有哭倒長城的架勢。
楊閣老在短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一場跌宕起伏的大起大落,坐在原處發(fā)了好一會兒待,抬手“啪”地拍在桌上。
“把楊晉給我叫來!”
彼時天才剛剛黑。
自打聞芊跟著楊漸進了書房,楊晉就一直在院外不安地等著,他耳力雖好,一炷香的時間里卻也只能捕捉個只言片語。
隱隱聽到聞芊的啜泣聲,接踵而來的就是拍桌的動靜,他心頭驟然一緊,暗想:爹對她發(fā)脾氣了?
直到傳話的長隨跑來喚他,楊晉才往房里走。
屋內(nèi)才掌燈,光線幷不很通明,將楊閣老深邃的眉眼映得更加暗沉,聞芊則立在堂下楚楚可憐地小聲飲泣。
楊晉一頭霧水地在她旁邊站定,偏頭瞧了瞧聞芊,后者目不斜視地還在哭,他只得朝楊漸施禮。
“爹。”
“我問你。”上座之人冷眼看他,開口時擲地有聲,“混跡煙花柳巷,□□女子,始亂終棄,一路長途跋涉又疏于照顧,害得孩子小產(chǎn),這是你干的好事么?!”
楊晉被從天而降的幾口大鍋砸了個不知所謂,聽完便皺眉道:“我?”
他下意識地拿余光去瞄聞芊,她正用帕子遮住臉,飛快沖他遞了個神色。
楊晉:“……”
楊晉在內(nèi)心深處重重的嘆了口氣,用鼻尖想都猜得出這么苦大仇深的話本是出自誰的手筆,他默默地把背上的鍋照單全收,認命地頷首:“……是我干的?!?/p>
楊閣老面容鐵青地嘆道:“好,你肯承認,病得還不算離譜……離家千里,沒人管得了你,你倒是長進了,以往的圣賢書都讀到陰溝里去了是么?”
“不是……不會有下次了,爹?!?/p>
他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早些年橫起來連勾結(jié)反賊這種事都做過,全家上下除了老爺子沒人能治得了。
楊漸聽了這句不疼不癢的道歉非但沒消氣,內(nèi)火反而越燒越旺。他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氣得快炸了,臉上也只是陰沉而已。
“不用多說。”他起身,大手一揮,“來人,上家法!”
聞芊先還游刃有余,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一聽這話,她瞬間感覺不妙,梨花帶雨的面容已然繃不住,舉步擋在楊晉跟前,“不許打。”
爺倆同時一楞,隔著這個嬌俏的身子對望了片刻,楊閣老看著聞芊斗然凌厲的雙眸,意味不明地輕哼了一聲,沒有言語,只朝楊晉頷首道:“自己說吧,這回領(lǐng)多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