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聞芊手勁不小,樓硯險些被她打了個趔趄,束發(fā)的頭冠一歪,立時垂下幾縷青絲在臉頰旁。
他喉頭有個吞咽的動作,半晌轉過眼來,抬手抹去唇角的殷紅,仍舊道:“腿怎么了?坐下來讓我看看?!?/p>
“你瘋了是不是?”聞芊揮開他的手,質問道,“曹開陽是什么樣的人,你跟他合作?你三歲小孩兒嗎?知不知道他在利用你!?”
門口的道童遲疑著是否要上前,樓硯擺手示意他出去,一面在桌邊坐下,“這件事,你不用管,好好在楊府里待著就行?!?/p>
她皮笑肉不笑地一聲冷哼,“我倒是不想管,誰讓人走到哪兒都能看見你們倆干的那些好事?!?/p>
聞芊上前一步,“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理由,也不管那個閹人許了你多少好處。這筆賬,我算不清你難道還算不清嗎?”
眼見他不言語,她皺眉道:“你跟著他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是不是想遺臭萬年?”
樓硯好似有些疲倦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般搖頭,“聞芊,你不會明白的……”
他眸色暗沉地別過臉,“所以我才說,就不該讓你進京?!?/p>
一提起這個,她敏銳地反應過來,“你是承認花讓是你的人了?這些事,你究竟瞞了我多久?”
聞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幾乎失望道:“樓硯你從前不是這樣的?!?/p>
“那你了解從前的我多少?又了解現在的我多少?”樓硯似笑非笑地朝她勾起嘴角,“你看徐州的春山三兄妹感情深不深,在一起久不久,經歷的事情多不多?結果呢?
“三人行,總有一個,是會越走越偏的?!?/p>
“聞芊,你還是太天真了?!?/p>
她總是這樣。
別人對她好一些,她就能咬牙把樂坊撐起來,別人說舍不得,她就心甘情愿地在江南待上數年,別人為她受點傷,她就可以為他萬劫不復,矢志不渝。
樓硯看到她眸中的神傷,勉力打起精神,“現在的我有什么不好?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想要什么要什么,想有什么有什么。哪一點比不上以前?”他抬起手向她展示。
聞芊看了他一眼,打心底里生出無力感來,沉默了良久,才絮絮吐出胸口那股郁結的惡氣,緩緩道:“我們在濟南,找到了當年的村子……你知道么?樓家人還沒有死,他們還活著?!?/p>
她悲哀地冷笑:“倘若你爹娘瞧見你現在這個模樣,瞧見你與小人同流合污,他們會作何感受?”
那一瞬,他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額頭的青筋驟然鼓起,猛烈的跳動,隨即又似焰火明滅,稍縱即逝。
樓硯唇邊翹著寡淡的弧度,輕笑出聲,“我當然知道他們還活著。”
聞芊身子微微一震,不可思議地抬頭,“你說什么?”
他目光里的神情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緒,“不然你以為后山上的那些碑是誰立的?花讓嘴里的消息是誰告訴他的?”
“這十年來我翻山越嶺,挖遍了大齊每一寸土地,你真覺得我會沒去過濟南嗎?”
“是你立的衣冠冢?”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她不能不感到意外,聞芊有那么一刻說不出話來,“我、我還當那個地方,當真找不到了。而且這些年,你也沒告訴過我……”
“是啊?!睒浅幊爸S般的一笑,“你和朗許根本算不上樓家人,怎么可能會對村子事上心。”
“你姓聞,他是個半道撿來的外鄉(xiāng)客,只有我?!?/p>
他雙目微凝,“只有我才是那個真正想回家的人?!?/p>
他的話太鋒利,聞芊一時竟無法反駁,她咬著牙狠狠閉了閉眼睛才將翻滾的情緒壓下去。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輕聲問道。
“聞芊,你到現在了,還不懂嗎?”樓硯坐在燭火中靜靜地看她,夏夜蟬聲四起,和他唇角澀然又微涼的笑意融為一體,“盛世太平,海晏河清,你真以為……樓家人是在避世?”
她隱約聽出這句反問里暗藏的玄機,“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他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這個答案,你與其來問我倒不如去問問你那個,在錦衣衛(wèi)當值的楊大人?!?/p>
聞芊顰眉:“我們家的事和楊晉有什么關系?”
樓硯冷笑著在那邊抱起懷,“錦衣衛(wèi)乃皇帝的親軍,他爹又是三朝元老,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只怕比我更清楚?!?/p>
此時,北鎮(zhèn)撫司的庫房內,一個小旗舉著紙燈籠在給楊晉照路,這是錦衣衛(wèi)衙門存放檔案情報的地方,架子上林林總總擺著生了塵的卷宗。
“楊大人要找什么內容的?我對這兒最熟了,您說我給您翻去。”楊晉擺擺手讓他不用忙,自己則拐角某一處書架。
楊漸原本是要他查樓硯的底細,但楊晉想到的卻是濟南樓村中那個徐福的雕像。
照聞芊所說,她們那兒的男孩“五歲后就要開始學醫(yī),十歲上下通讀《易經》”,樓硯應該也是學過不少奇門遁甲,五行八卦的,否則沒那么容易能受圣上的青眼。
他輾轉一周,最后挑的是有關方士的案宗。
前朝的信息不過寥寥幾筆,楊晉快速掃了一遍,幷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那小旗拎著燈在旁探頭看,借此機會想在他面前博個好印象,“大人,您要查方士得看這一本?!?/p>
他把燈籠桿子叼在嘴里,熟練的踮腳從最頂層湊了一冊給他,含糊不清道:“當今登基時封了好些案宗,就這個還留著——你瞧瞧?!?/p>
開頭幾頁是太/祖在位時的情況,方士那會兒幾乎沒怎么在朝中露過臉,然而到建元帝時,文字逐漸多了起來。
“咱們大齊不興方士,只有先帝在民間招過能人異士,那會兒選拔了十來個僧人,十來個道士,剩下還有幾個,就是方士。”
楊晉翻書的手猛地一頓。
恰好停在那一頁。
建元初年,惠宗廣招能人異士,樓氏一族自關外而來,頗得賞識,于元年五月入宮。
進太清宮還是黃昏,出門時天早已黑透了。
聞芊怎么也不肯讓樓硯治傷腿,就那么跛著腳往外走。
他站在臺階上看不下去,可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只好狠下心別過臉去不叫自己再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