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章
楊晉對樓硯的懷疑是從在廣陵的時候開始的。
他一直都在查唐石手上那些來歷不明的迷藥。世間草藥千萬種, 怎么偏偏聞芊手里的那瓶正好就能解毒?而且還不止一次。
若要說是巧合也未免太牽強了。
因此, 乍然發(fā)現(xiàn)樓硯與曹開陽合謀,他倒是沒有多驚訝的感覺。
比起他這手猝不及防, 楊晉更在意那些藥的用途。樓硯或曹開陽無非是看中殷方新在藥理上的成就, 他們救他出來想必是另有所圖。
只可惜幾箱藥在爆炸中化為灰燼,便是有心也無從查起。
這一晚, 聞芊倒是睡得很好, 呼吸均勻清淺,楊晉在后面摟著她,想了一宿沒合眼。
自打承明皇帝回宮后, 朝堂上的緊張氛圍幾乎達(dá)到了頂峰,這個已年過六旬的帝王在打擊反對風(fēng)聲上的精力幷沒有隨著他的年齡消減, 反而有些收不住勢, 愈發(fā)的極端固執(zhí)起來。
那橫行霸道的太監(jiān)便趁機收攬人心,廣結(jié)同黨,將自己的根基鑄得猶如銅墻鐵壁。一幫老臣每日看著這死胖子在朝里上躥下跳, 還有不少無恥之人上趕著去鞍前馬后,各自心中堵著口惡氣。
彭定洲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位內(nèi)閣大臣兼戶部尚書的老大人從游將軍被斬后就對曹開陽有諸多不滿,眼見著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更加氣不過。
彭楊兩家算是二十幾年共事的交情, 這日下了朝,他難免和楊閣老抱怨。
“太/祖時曾三令五申‘內(nèi)臣不得干政’,現(xiàn)在這算什么?讓他個殘廢獨攬大權(quán),說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彼時還沒出宮門, 楊漸怕周圍有東廠的眼線,隔墻有耳,忙擺手示意,“定洲,慎言啊。”
彭定洲素來對他這膽小怕事的性子不以為然,當(dāng)下冷哼:“有什么可慎言的,我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哪里錯了嗎?此乃太/祖遺訓(xùn),便是當(dāng)今也不能奈我何。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說完甩袖子就要走,行出沒幾步,又抖抖衣袍轉(zhuǎn)身來看他。
“子業(yè)兄,你等著,我必叫這小人付出代價,以告慰朝君(游將軍)在天之靈。”
他發(fā)了一回狠,楊漸本還想多勸幾句,見彭定洲主意已定,心知多說無用,也不好再去討他的不快,只心事重重地頷首。
彭定洲是個行動派,性子急,說干就干。
過了沒多久,早朝議事之時,承明皇帝便收到了來自督察院御史司馬涵的彈劾奏折,折子很長,洋洋灑灑列了曹開陽的十項大罪,內(nèi)容不僅豐富且有理有據(jù)。他也沒客氣,命人當(dāng)眾宣讀。
那小太監(jiān)一開嗓子,立在旁邊的曹開陽臉?biāo)查g就綠了。
御史雖是個小官,但小官背后必然有大人物才能給他這個狗膽。
折子還沒念完,承明皇帝就抄過來摔了他一臉,話不必多,僅僅一個動作就能表明他內(nèi)心的憤怒。
曹開陽一看情況不妙,立馬哆哆嗦嗦的跪在下面磕頭替自己辯解。
也不知他是信了還是沒信,總的來說,這次早朝不歡而散。
然而還沒等人喘口氣,很快,由彭定洲調(diào)動的反對曹開陽的文官們便趁熱打鐵的上書痛罵,彈劾的奏章堆得雪花似的如山如海,不少人眼見勢頭不錯,也紛紛跟風(fēng),痛打落水狗。
老太監(jiān)十分能屈能伸,知道再這么下去承明皇帝必然對自己厭煩無比,每日往他跟前戳著遲早得完,當(dāng)即以退為進,表示自己年老體弱身體不適,望陛下恩準(zhǔn)他回去休養(yǎng)。
承明帝也沒留他,大手一揮當(dāng)場同意了。
經(jīng)此一役,曹開陽只能先窩在家中避風(fēng)頭,他自己其實沒什么墨水,書也讀得不多,之所以能在遍地陷阱的朝廷活到現(xiàn)在,靠的全是他手下的謀士。
曹開陽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自己的學(xué)問水平,于是從數(shù)年前起就廣招賢才,拉攏人心。而樓硯算是他現(xiàn)在最信得過的軍師,所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
面對心急如焚的曹太監(jiān),樓硯倒顯得很是淡定,侍弄著手里的花草漫不經(jīng)心地聽他發(fā)牢騷。
他在旁簡直要跳腳:“我若不能東山再起,你也別想在宮里好過!”
樓硯終于斜眼睇他,“你威脅我的時候,倒是底氣十足?!?/p>
他拍去手上的泥土,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干凈,舉止不慌不忙,“急什么。”
“那姓彭的有言官為他馬首是瞻,難道你就沒有能用的人了嗎?”
曹開陽聽了這話似有不解。樓硯看了他半晌,實在是為他的腦子堪憂,顰眉不耐道,“你是什么身份?”
“司禮監(jiān)承筆太監(jiān),皇宮里的宦官有哪個不是聽你示下的?你手下那么多人,還怕他一個拿筆的書生?”
他怔忡了許久才恍然大悟。
而另一邊,初戰(zhàn)告捷的彭定洲猶在沾沾自喜,見早朝趕跑了曹開陽,和楊漸交談時也帶了幾分飄飄然。
“子業(yè)兄,你瞧瞧——我說什么來著。”
“這種人欺軟怕硬,是忍不得的,就該讓他嘗嘗厲害,你從前太過謹(jǐn)慎了,否則也不至于讓這種小人占了先機?!?/p>
事情進展的太順利,楊漸反而覺得蹊蹺,拉著他的手勸道:“你還是當(dāng)心點,太監(jiān)素來心眼小,背地里的手段多得很。曹開陽跟了當(dāng)今那么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鬧到這么大也只是罷官而已,你切莫掉以輕心?!?/p>
彭定洲有些鄙夷地朝他瞥了一眼,“子業(yè)啊,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瞻前顧后,但凡果決一點,朝君也不會死?!?/p>
說完便恨鐵不成鋼地?fù)u頭,拂袖而去。
楊閣老無奈地輕嘆,這一陣子總是感覺心神不寧。
五月是初夏,蘆筍肥美的季節(jié),晚飯廚子做了好幾道時令菜,綠油油的擺在上面。在以往這都是他愛吃的,然而近來卻食欲不佳。
一家人用得有滋有味,楊夫人見他這就擱下筷子,忙遞了碗湯過去,“老爺,再吃點吧……還要盛碗飯么?”
“不必了?!睏顫u食不甘味的接在手,正吃了一口,抬眼看到聞芊在給楊晉卷春餅,不經(jīng)意的想起了什么,出聲喚她,“芊兒。”
“誒。”聞芊把春餅放到楊晉碗里,乖巧地回頭應(yīng)道,“爹?!?/p>
他捧著碗,思忖說:“這段時間風(fēng)聲緊,你和晉兒的婚事可能得延到年后去。聽說,你師父也在京城,屆時你同她好好解釋解釋?!?/p>
“我知道?!甭勡奉h首,“您放心?!?/p>
楊漸拿勺子在湯水中攪了幾回,“不過,這聘禮和吉服倒是可以開始準(zhǔn)備……你有什么喜歡的,就讓晉兒陪你去買。北京夠大,你慢慢逛,不著急?!?/p>
聞芊笑了笑,“好。”
他還在想自己有沒有什么漏掉的事,視線一轉(zhuǎn)落到還在低頭吃飯的楊晉身上,忍不住皺起眉,拿筷子在他碗沿邊清脆的敲了兩下。
“還有你?!?/p>
“晚上回自己房里好好睡覺,別到處亂跑。”
楊閣老這么一開口,滿桌的人基本上都心知肚明了,用腳猜也想得出他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楊夫人一筷子戳到了碗底,半晌沒顧得上夾菜,施百川在發(fā)呆,朗許佯作耳聾地埋在碗中認(rèn)真扒飯,唯有楊晉一臉沒事人似的照舊吃春餅。
楊漸胃口不佳,只用了半碗就離席休息去了。
入夏后的天黑得越來越晚,隔著竹簾還能聽到院外零星的蟲鳴聲。聞芊剛沐了浴,坐在銅鏡前抹鹿角膏。
這是夜間護膚的方子,在臉上均勻的敷一層透明的白蜜,然后輕輕地反復(fù)拍打,使得藥膏滲透肌膚。
楊晉端著一盤龍眼進去的時候,聞芊正伺候完了自己的臉,正撩起袖子在擦胳膊。一彎雪白的臂膀在燈下淡淡映著微光,白的晃眼。
聞芊不過抬頭看了一眼就繼續(xù)輕拍手臂,隨口調(diào)侃道,“你爹不是要你‘別到處亂跑’的么?怎么又來了。”
“不用管他?!睏顣x掩上門,把果子放下,拉了把椅子挨著她撩袍坐下,“你吃嗎?”
“吃啊,給我留一點,我抹完這兒就吃。”
四周彌漫著兩股清淡的甜香,楊晉剝了一顆喂她,見聞芊擦得仔細(xì),不由問:“都快睡了,還要抹這些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彼叧赃叺?,“平日我用的那些胭脂或多或少都會影響面皮,白天沒法保養(yǎng),自然得利用夜里的時間。
“這盒鹿角膏很貴的,是用鹿茸、牛奶還有其他草藥調(diào)制而成,晚上周身涂一遍,據(jù)說能令百歲老人面如少女,光澤潔白——來,我也給你擦點。”
楊晉本能的要躲,不想她兩手啪的一下把他臉頰捧住。
“我不用,我一個大男人,擦這些作什么?”
聞芊嘖了聲,“這東西是男女通用的,男人怎么了?等再過幾年你一張臉又黑又松弛,看我還要不要你?!?/p>
“……”
他聞言只好老實了,任由聞芊在臉皮上又拍又揉,搓面團一般來回蹂/躪。
晚風(fēng)吹在微微濡濕的面頰,有種清爽涼意。短暫的沉默了半晌,楊晉聽她低低道:“……楊閣老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嚼著龍眼肉的嘴驀地一頓,牙尖摩挲片刻,輕聲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