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朗許從村后采了些蘑菇和野菜, 將舊屋里的鍋碗洗刷干凈, 撿了處空地給眾人熬湯烤蘑菇。
在寒冬里奔波了數(shù)日,又飽受驚嚇, 到這會兒總算能撈到一口熱湯喝, 哪怕半點作料也沒放,大家仍舊吃得有滋有味。
聽聞芊掐頭去尾地講了個經(jīng)過, 施百川捧著碗道:“原來你們從前住在這兒?……還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要什么有什么,連氣候都那么怡人——還有兔子,冬天也不怕沒野味兒吃。”他盡可能地找好話說。
朗許把烤好的野菜遞過去, 施百川道了聲謝,一口咬下去被燙到了舌頭, 忙連連吹氣, “那這村子是沒人了么?這么多年,沒有人來找過你們?”
聞芊攪著湯碗笑了笑:“真要有,我們也不至于想盡辦法地來找回家的路, 當年那場大火,活下來的就只有我們?nèi)齻€?!?/p>
楊凝就坐在她身側(cè),聞言握住湯勺一頓,有些口拙地安慰:“節(jié)哀?!?/p>
“都多少年的事了, 有什么放不下的?!彼Φ貌灰詾橐?,“你們先休息,過會兒我領你們從北門下山?!?/p>
當他們幾個在火堆邊閑聊之時,楊晉已圍著村落大致走了一圈, 村□□有十六戶人家,山坡下是荒蕪的良田,正如聞芊所說,因為氣溫適宜,四周生長著許多奇花異草。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個村子處處透著一種古老的氣息,“桃花源”的那個念頭乍然從腦海里蹦了出來。
走到臨近后山的地方,有一間保存尚且完整的祠堂。
祠堂的大門已經(jīng)塌了,露出里面寬敞的大殿,地上燒焦的蒲團落滿了灰塵,正中有供一尊石像——是個穿著連身長袍的老者,很像先秦時的裝束。
長者頭戴冠帽,長須垂于胸前,手中還握著一卷厚厚的竹簡,神色深邃和堅定。
他盯著雕像的臉看了許久才收回視線,踩著一地的狼藉走出去。
朗許那邊,野菜吃了個七七八八,施百川見他過來,忙將還沒動的一個烤番薯遞去,楊晉擺擺手:“我不餓,你自己吃?!?/p>
說完俯下身輕扯了扯聞芊的衣角:“傷怎么樣,還疼不疼?”
她正把一碗能淡出鳥來的蘑菇湯喝光,連眼皮也沒抬,“要是疼了你能怎么辦?敢自斷一條腿陪我金鶏獨立嗎?”
“好了,是我的不對。”聽出她還在為方才的事氣不順,楊晉不由笑了笑,認錯的態(tài)度倒是很端正,“剛剛是情急才出此下策……”他壓低聲音,“我若是斷了腿,以后可沒人背你了?!?/p>
聞芊斜過眼來,似笑非笑地睇他,擱下了碗伸出手,“來抱我,帶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p>
余下三個人雖被無視拋棄得很徹底,但大伙兒也都頗有默契地沒發(fā)一語。
下午的日頭不那么刺目了,顯得溫和又憊懶,楊晉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小屋。
屋子不大,四四方方的裝著幾間房,楊晉其實很怕聞芊會觸景生情,若非瞧見她和朗許對此地有太多不舍,他其實更希望她能早些離開,好好的去看一看傷腿。
四下張望了一番,聞芊突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伸出手要去撿。
“我來?!睏顣x打斷她,順著角度俯身,在灰燼中翻出一個小玩意兒的殘骸。東西大半燒成了灰,隱約能從黑色的焦糊下看出點撥浪鼓的影子來。
聞芊捏在手里試著轉(zhuǎn)了轉(zhuǎn),可惜破鼓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響。
楊晉抱著她在門前坐下,聞芊便斜著身子坐在他大腿上,一面玩一面說:“這東西是我娘做的。”
他伸出拇指輕輕拂去她臉頰的一點灰塵,由衷道:“你娘一定很漂亮?!?/p>
“誒,還真不是?!甭勡忿D(zhuǎn)過眼來對著他笑,“我娘長的可普通了,我大概像我爹多一點?!?/p>
她索性就靠在他肩上,歪著腦袋回憶,“我爹在我生下來沒多久便過世了,好像是因為從小就體弱多病。我娘常說他若是還活著,村里最有學問的人必然是他……”
“有學問必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睏顣x笑說,“你也算傳承了精髓?!?/p>
她含笑:“算是吧?!?/p>
聞芊娓娓道來地同他說起家里的事,說起童年的時候滿村的大娘都想讓她給自家當兒媳婦,說起逢年過節(jié),她家中有多熱鬧。
半點也沒有娘倆相依為命過日子的感覺。
“我娘脾氣好,我爹脾氣也好,就我是個怪胎,她也不知道我這脾氣是隨了誰,打小就擔心我會嫁不出去。之后朗許被我撿回來,她還千方百計地想撮合我們?!?/p>
楊晉帶著聞芊來到了那片墳林,矮坡上雜草叢生,在這十年的空白時間里,小山大概經(jīng)歷過暴風和驟雨,墓碑在風雨的摧殘下歪歪斜斜地扎在泥土中,好些埋得不深的棺槨甚至□□在外。
他將聞芊放在一塊干凈的大石上,撩袍半蹲下身,望著滿目安寧的墳包,雙手合十地閉目拜了拜。
聞芊在旁邊看著,唇角不自覺地溢出笑意來,一直等楊晉睜開了眼才挑眉問道:“瞧你嘴里念念有詞的,都說什么啦?”
他唇邊的弧度勾得很好看,低垂的眼睫掃出一排陰影,偏偏就是不肯講,“不能告訴你?!?/p>
耳畔聽到聞芊熟悉的一聲輕哼,“有什么要瞞著我的?在這兒躺著的可全都是我的娘家人,你和我的娘家人說話,還要跟我避嫌?經(jīng)過我同意了么?”
楊晉拗不過她,再三追問之下只得妥協(xié)地開了口:“好了好了,我坦白?!?/p>
他先抿了抿唇,稍作猶豫后,目光也沒與她交匯,反是望著腳下的荒草,嗓音清和,“我說……”
楊晉輕咳了下,大概在她面前這樣直言,多少也有幾分赧然和不自在,“我說請他們放心把你交給我,往后,我不會讓你受委屈,會對你好,照顧你……”
他語氣輕緩溫和,叫聞芊心中無端的柔軟了一下,她把上揚的唇線壓了下去,咬著嘴忽然道:“那我要是,真的治不好,真的得瘸一輩子呢?”
楊晉看向她,“那我背你一輩子。”
胸腔里好似有翻涌的潮水,浪花一朵接著一朵險些從咽喉中蹦出,聞芊不易察覺地笑了笑,換上一副依依不饒的神色:“能背我的還有朗許呢,我都瘸了,怎么不說陪我一塊兒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