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山高皇帝遠的時候,地方官頂多也就陪個笑臉,管你是不是內(nèi)閣首輔的公子,反正等首輔的爪子伸過來沿途還有一幫地頭蛇擋著,不疼不癢。
而在這天子腳下,皇城當中,頭銜就真真實實成了吃飯的本錢。
天色漸暗,黃昏還未褪去。
眾人在驛站的院落里消食,菱歌和游月還是圍著朗許打轉(zhuǎn),正讓他把掉在樹下的鳥窩放回去。而另一邊坐著在對照圖紙刻木雕的楊凝——這是臨走前楊老教她的一項修身養(yǎng)性的絕活。
“凝兒姐,你下手太重了,得輕一點才不容易壞掉?!笔┌俅ㄖ钢鴪D紙糾正她,“你看這一塊,往旁一些比較好。”
楊凝若有所思地頷首,“嗯,那我再試試……是這里嗎?”
“不是,再往右一點?!?/p>
“這里?”
“再右一點?!?/p>
施百川順勢俯下身,湊過去的時候悄悄在她唇邊親了親,旋即又飛快起身,自然得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楊凝仍握著小刀和木雕,雖然未曾抬眼,低頭時,嘴角噙著淺淺的笑。
院子里挺熱鬧,配合著春天的景象遍地開花。楊晉倚窗而站,目光明明是朝下,卻幷未把眾人收入眼底,他看上去有幾分心緒不寧,手指一直敲著窗沿——
快到家了,近鄉(xiāng)情怯的忐忑在這幾日尤為強烈。
其實早在濟南,他就已經(jīng)于寄回京城的書信上不止一次提到聞芊的事,可收到的回信中,父親總是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半點聲色也沒露過。
難道是他不同意么?
可若是真的反對,為何又不挑明呢?
楊晉用手指覆上唇輕輕摩挲,忍不住開始擔憂……
“二少爺?!斌A卒在半掩著的門扉上輕叩,畢恭畢敬地問道,“廚房燒好了熱水,您看要先沐浴么?”
他半晌回過神,剛準備回答時又頓了下,“去問問隔壁那位姑娘要不要熱水。”
“好咧,那……”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隔壁的姑娘’眼下不用,你過半個時辰再送來吧?!?/p>
楊晉這才將視線從沒入地底的夕陽收回,抬眸看向她時,不自覺地就微笑起來,揚了揚下巴示意那驛卒,“聽她的?!?/p>
“是。”后者彎腰作了個揖,“二少爺若再有別的吩咐,隨時喚小的,小的就在門外候著。”
“知道了?!彼荒蜔┑財[了下手,驛卒心知啰嗦了,立馬閉了嘴,很有眼色地給聞芊讓路。
見這人手腳利索地退出去,她秀眉一挑,掩上門進去的同時,把手背在身后,有意調(diào)侃道:“二少爺,什么事這么不高興呀?是飯菜不合口味,還是床太硬睡不舒坦?可需要小人替你分憂???”
楊晉不禁莞爾:“我沒什么事……你腿今天還疼嗎?疼的話我再給你推拿?!?/p>
聞芊在桌上倒了杯茶,聞聲故作惶恐:“豈敢豈敢,二少爺?shù)氖侄际氰偨鸬模∪嗽趺聪艿闷???/p>
他好笑又無奈:“干什么,突然叫我二少爺。”
她喝了口茶,歪頭沖他挑釁一笑:“我又沒叫錯,你難道不是二少爺?”
楊晉靠在窗邊,“就算是……你今天頭一回知道?從前怎么不見你這么規(guī)矩?!?/p>
“從前是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之處還望二少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甭勡氛f著抬手抱了個拳。
楊晉抱懷笑著看她,“行,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二少夫人。”
聞芊眸子里星辰閃爍,放下杯子走了過來,楊晉在她靠近時順勢伸手攬住她腰肢輕輕摟在身前。
屋內(nèi)還未點燈,天邊已漸暗,好在咫尺之間要看清他的眉眼幷不困難。
“明天要到家了?!睏顣x撫過聞芊的臉頰,目光上下打量,只覺哪里都滿意,不由低下頭來,柔聲說,“記得穿好看點兒?!?/p>
她抬起胳膊勾在他脖頸后,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保證把你爹迷得神魂顛倒!”
“……”楊晉忙把她的腰往上提了提,急聲道:“不能這樣!”
聞芊墊著腳倚在他懷里笑:“這也你信,逗你的?!彼呐乃男乜谧屗麑捫模靶奶眠@么快作什么?別緊張,見公婆的又不是你?!?/p>
“我不是緊張,我只是……”
楊晉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
和他相比,聞芊這個當事人反倒顯得尤為輕松,“怕什么,我出馬你還不放心?再怎么樣也不過見招拆招,實在應付不了,大不了咱們私奔?!?/p>
他聽完這番破罐子破摔的解決辦法,一時倒也覺得痛快,笑著點頭,“好啊?!?/p>
一夜輾轉(zhuǎn)難眠,然而無論楊晉怎么憂慮,第二天的朝陽依舊照常升起。
皇城的長街筆直寬敞,花光滿路,綺羅飄香,放眼望去就是端端正正的“太平盛世”四個大字。
闊別了近一年之久的楊家大宅與他走時似乎幷沒什么兩樣,石獅子還是那兩尊石獅子,燙金的匾額仍是锃亮嶄新。門前早有等候多時的小廝前來恭迎。
楊晉牽著聞芊從車上下來,交代了行李和車馬后便徑直往里而行。
“二少爺?!?/p>
他走得有點急,聞訊趕來的管事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廂房按您的吩咐已經(jīng)都收拾好了,京城里最好的骨科大夫也打了招呼。不過夫人要您先去一趟,您看是……”
他邊走邊道:“我娘在何處?”
“在正廳。”
聞芊尚不及細看,一抬眼便看見了廳里上座的那位婦人。
她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坐得端莊又嚴肅,可不知怎的,遲暮的容顏里總是透出一絲年輕時清麗的影子來。
這是聞芊頭一次見到楊晉的母親,隨即才意識到他臉上的稚氣與清秀到底是像的誰了。
楊晉撩袍單膝而跪,“娘。”
眼見她視線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自己,聞芊好整以暇地垂眸,雙手交疊,屈膝行了個揖禮。
不等楊夫人開口,楊晉已自行起身,在袖下緊握住聞芊的手,抿了下唇說道:“她是……聞芊,我在信上提過的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