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p>
出門在外不能太過挑剔,幸而她有熱水洗已經(jīng)很滿足了。聞芊把滿頭的青絲散開,拍去發(fā)梢的灰塵,嘗試著坐起身。
因為外衫全脫去給楊晉清洗了,她此刻只有件單薄的抹胸,秋香色的,繡著一枝蘭花,他俯下去抱她的時候,掌心觸碰到胳膊上細膩柔滑的肌膚,心神還是本能地一蕩。
聞芊是白三娘當年親口承認的學舞天才,她的身子一直有著得天獨厚的曲線,每一個地方都恰到好處,真正擔得起“尤物”兩個字,楊晉看著視線里瑩白圓潤的肩頭,忽然萌生了些不合時宜的沖動,他狠狠咬了咬舌尖才把腦中那些凌亂想法全數(shù)抹去,又暗罵自己不該如此輕狂,謹慎到僵硬地將人放在了椅子上。
腳一觸底,就有撕心裂肺的痛感冒出來。
聞芊半靠在他身邊,拿巾子在熱水中涮了涮,貼在好似快要散架的肌膚上,盡管不能好好的泡個澡,這點溫暖也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楊晉垂頭在給她擦背和胳膊,動作輕柔緩慢,而且刻意地避開她脖頸和腰后的那兩個繩結(jié)。
聞芊目光往后飄時正瞧見他緊繃的嘴唇和眉眼,她收回視線,一面笑一面用濕帕舒解酸疼的四肢,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開口:
“我們阿晉還真是個正人君子……”
楊晉先是一怔,意識到她所指為何,不禁感到尷尬,顰了顰眉道:“都什么時候了……我又不是禽獸。”
聞芊笑出了聲,把皂莢遞過去,“知道了,正人君子,快幫我洗洗頭。”
她頭發(fā)很長,洗完就用去大半桶的水,然后還要擦干、梳通,折騰完差不多就入夜了。兩人草草吃了點東西墊肚子,楊晉把烘干了的外袍往她裸背上一裹,抱著人躺回了床。
深山里的夜晚比城鎮(zhèn)中來得更加祥和幽靜,連風聲都仿佛增大了數(shù)倍,后院的鶏鴨“咕咕”的低語著,挨挨擠擠地縮在一團取暖。
小院就這么兩間房,屋主人早早睡下了。忙了兩天,疲憊不堪,楊晉在床邊撐著頭淺眠,任由腳邊的炭盆燒得滋滋作響。
在無比寧靜的環(huán)境下,冷不防聽到咯吱一聲。
板床上了年紀,稍稍一動便能奏出偌大的動靜,他瞬間就醒了,正好和聞芊的那雙明眸對上,熠熠的火光下清澈如水。
兩人皆有片刻的怔忡,她回過神笑著說:“翻個身也能這么響,真要做點什么,豈不是漫山遍野都知道了?!?/p>
楊晉睡意散去的同時也明白過來——她是被疼醒的。
聞芊躺了一天一夜,不見得有多困,但入夜以后腿就疼得有點厲害。起初甫一受傷,因為來的太突然,麻木得感覺不出痛感,如今靜下來,那種鋪天蓋地的痛楚便一波接著一波,險些把她的神志淹沒。
盯著漫無邊際的黑暗時,她茫茫然的想:“自己是真的要廢了嗎?”
早間安慰楊晉她倒是順口,而今忽的把這個現(xiàn)實擺在眼前,冷冰冰的自我寬慰又顯得那么不堪一擊。
聞芊幷不是很個在意虛榮的人,在取舍上往往比尋常人要果斷得多。但她此時此刻卻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沒那么能看得開,至少現(xiàn)在她心里空茫一片,那種情緒又被深山的幽靜放大,變成一股難以消散的郁結(jié)。
楊晉伸進被衾里來握住她的手。
聞芊閉了閉眼,又睜開,語氣里含了幾分虛弱的撒嬌:“我想聽故事?!?/p>
楊晉很少看話本,也不怎么聽書聽戲,為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硬生生從二十幾年的記憶里搜尋了一個他勉強認為有趣的英雄傳說。
生在亂世中的少年,憑借一身過人的本領(lǐng),懷著復(fù)興家國的豪情,一路披荊斬棘,拜相封侯,功成名就。
是個非常喜聞樂見的街頭話本,聞芊若有所思,聽到最后才問:“自古有英雄就有美人……這位小將軍沒有一兩個紅顏知己嗎?”
“書里沒寫?!睏顣x雖這么說,其實是沒告訴她,紅顏知己是有的,然而在少年衣錦還鄉(xiāng)前就香消玉殞了。他硬生生把結(jié)局掰成了皆大歡喜,到底還是不想讓她傷神。
這般陳年老故事讓聞芊難得聽出了困意,若不是腿疼內(nèi)容短,只怕方才就睡著了。她將手枕在頭下,似笑非笑道:“還真像是你愛聽的類型。”
楊晉有些無奈的一笑:“我又不清楚你喜歡聽什么,年幼時……你不是不知道,盡干些不著調(diào)的事情去了,沒留時間去風花雪月。”
說到這里,突然間,他很想了解她的過去。
那個,有朗許有樓硯,卻沒有自己的日子。
楊晉冒出一個荒謬念頭來——如果可以,他挺想去看看小時候的聞芊,看看她那會兒是什么樣子。
于是他開口問:“你呢?”
“我?”
聞芊把腦袋往他跟前挪了挪,沉吟道:“其實……我小的時候能玩的東西不多,村子不與外界來往,什么游記話本,歌舞戲曲,壓根沒機會見識。那會兒就是跟著樓硯朗許他們在山中上躥下跳,大人們很忙,忙什么的都有,只有一個年輕的叔叔肯給我們說些趣聞?!?/p>
她有些憧憬地回憶起來,“他什么都講,志怪、神話、歷史、當今天下,因為飽讀詩書,所有人都很尊敬他,包括族長?!?/p>
見她在往昔里入了神,楊晉便也溫和地笑起來,出言打趣:“難怪你這么愛說恐怖故事,感情是自小耳濡目染的???”
“那是逗你玩的?!甭勡诽羝鹈迹^以后,又接著道,“每當夜里吃了飯,我們幾個就會背上凳子,排隊到他家里坐著聽書。
“他人脾氣很好,對誰都是帶著三分笑臉,尤其愛講的是太/祖‘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原’,成就一方霸業(yè)的傳奇。時常同我們說,世人對太/祖狠辣的手段微詞不斷,每每提起,總要帶上暴戾、殘忍等字眼,殊不知,溫柔的人是無法所向披靡的。
“江山這種東西,非得要有無堅不摧的意志,破釜沉舟的果決,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攥在手中?!?/p>
聽了這番話楊晉多少有點驚訝,原以為她們家可能是隱居深山的杏林之后,不承想對于時局也能有這般獨到的見解,“你這位叔叔……的確說得有道理?!?/p>
“那當然。”聞芊得意地輕哼,“他有道理的話還多著呢,我就記得……”
她說到這里一頓,隨后不經(jīng)意地想起,那位飽讀詩書的人也曾在他們幾個支著下巴打瞌睡時,拖著低緩的嗓音娓娓說道:
人這一輩子,因為有許多不能辜負的人,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因為有太多不能重來的事,才更應(yīng)該珍惜當下。
聞芊依稀有記憶,這恰好是在那場大火之前。
當年只醉心于書中那些恩怨糾葛的小姑娘幷未將這句晦澀莫名的話放在心上,而今重拾起來回味,她好像吹開了堆積的層層浮灰,有一瞬豁然清明。
“記得什么?”楊晉還在等她下文。
聞芊卻輕輕巧巧的一笑,把他放在被衾里的手往懷中抱了抱,“沒記得什么?!?/p>
“我不疼了,睡吧?!?/p>
好在兩個人的掌心皆是暖的,不冷也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