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吸了口氣,收回視線時,看到了巴巴兒在旁瞧著她的菱歌,心里頓時把什么惆悵都吞了回去,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楊晉從秋分起就開始翻廣陵的地方志,桌上的案宗擺了足足一尺來高,除了大事記外還有不少人物傳。
手邊放著杯才煮好的蘭雪茶,他捧書端起來飲了一口,茶杯尚未放下,耳畔忽覺有何物襲來,楊晉正偏過頭,一團(tuán)裹著紙的石塊暗器似的自窗外飛進(jìn)屋內(nèi),在窗沿和桌角彈了幾個起伏,落于地面。
楊晉飛快望出去,院中靜悄悄的,風(fēng)吹著樹梢沙沙而動。
刺客?
看著又不太像。
他收回視線,彎腰撿地上那團(tuán)紙,等看完其中的內(nèi)容,楊晉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把紙團(tuán)成了球,扔到字紙簍中。
傍晚是聽雨樓最熱鬧的時候。
十幾名模樣姣好的姑娘踩著節(jié)奏登上高臺,輕飄飄的舞衣在旋轉(zhuǎn)中如花朵綻放,底下有無數(shù)的公子哥喝彩,時不時會丟些絹花首飾,滿地皆是珠寶。
楊晉撿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還沒等叫些茶點(diǎn),聞芊已從后面轉(zhuǎn)了出來,妝容明麗,沖他一笑,“楊大人這樣的稀客,怎么能吃這種茶水呢。”
說著抬掌拍了兩下,底下伙計便將備好的精致酒菜陸陸續(xù)續(xù)端了上來,滿滿一大桌。
臺上氣氛正濃,曲調(diào)歡快非常。
聞芊挽袖給他倒?jié)M酒,舉箸布菜,“咱們樂坊的廚子是廣陵城里最好的,知道大人是北方人,還特地做了幾道家鄉(xiāng)菜,您先嘗嘗。要有什么想吃的,我讓他們再做。”
楊晉全程不動聲色,只慢悠悠的喝酒,大有看戲的意思。
見他不吃,聞芊支著肘托腮笑道:“怎么,怕我下藥啊?”
他聞言目光睇過來,淡淡回答:“這還真不好說?!?/p>
忽然想起之前被放倒的唐石,聞芊忍不住發(fā)笑,她歪了歪頭看著楊晉,高高挑起一邊秀眉來:“楊大人,唐石的案子都破了,你還留在廣陵,莫非,是舍不得我?”
言罷,便伸手去在他臉頰上輕輕一點(diǎn)。
楊晉冷不防被她指尖觸碰,周身一頓,當(dāng)下轉(zhuǎn)頭去瞪她,偏偏聞芊還笑得一臉坦蕩。
“聞姑娘和誰說話都是如此么?”
“你猜?”
“你……”他咬了咬牙,暗吸了口氣平復(fù)情緒,“你找我來,到底所為何事?”
聞芊慢條斯理地攪著湯匙,“請你吃飯咯?!?/p>
楊晉顰眉:“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不然呢?”聞芊目光不懷好意地掃過去,笑道,“大人該不會是在期待什么吧?”
被她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楊晉警告道:“你別胡思亂想。”
她表情無辜,“是大人你在胡思亂想吧?我可什么都沒說哦。”
“……”他只覺心中頗累,有些無奈地把酒杯放下,站起身,“那既然沒事,我就先告辭了?!?/p>
一看楊晉是真的要走,聞芊才發(fā)現(xiàn)玩笑開過了點(diǎn),忙拉住他,“誒——”
“不著急嘛,酒菜都上了,歌舞也才開始,大人不妨多坐一會兒……來來來?!?/p>
聞芊連拖帶拽把楊晉摁回了椅子上,倒了杯酒遞到他跟前,“上好的郎官清,別的地方可喝不到,這就走了,豈不可惜?!?/p>
楊晉懷疑地看了她兩眼,最后什么也沒說,接過酒水輕抿了口。
“怎么樣?”聞芊盯著他,“味道如何?”
楊晉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高臺上一曲舞畢,十幾個姑娘提著裙擺謝禮。
周圍是成片成片的叫好聲,不少人起哄著再來一段。
聞芊提起酒壺,適時說道:“大人,咱們樂坊的舞好看吧?再晚些時候還有秦腔?!彪S即又給他剝了個橘子。
“您盡管吃別客氣,這頓飯我請,想喝到多晚都奉陪?!?/p>
楊晉不著她的道,只是慢悠悠的轉(zhuǎn)手里的白玉酒杯,“你真不打算說?”
她故作不解地眨眨眼:“您要我說什么呀?”
他輕哼一聲,把杯子里的酒水飲盡,“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你是準(zhǔn)備等我吃夠喝夠了再以此為理由開口吧。
“不必那么麻煩了,說吧,什么事?!?/p>
聞芊本就不是個愛拐彎抹角的人,眼見人家都攤牌到這份上了,當(dāng)即也把筷子擱下。
“楊大人果然豪爽?!彼皇种е掳?,另一只手伸出來,豎起一根食指,笑眼彎彎,語氣瞬間軟下來,“幫我一個忙?!?/p>
楊晉不自覺皺起眉,懷疑地看著她:“什么?”
聞芊收了笑意,正色起來,“曾任朝中光祿寺卿、殿試讀卷官的慕容鴻文前些日子辭官回廣陵了,這個你可有聽說?”
“知道。”他說,“慕容大人擅書法、字畫,年輕時文采風(fēng)流,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楊家和他有些來往,我小時候也見過他幾面。”
聞芊點(diǎn)頭,“不錯,但慕容鴻文近些年很少再動筆墨了,他的一幅墨寶,價格能賣上近萬兩銀子。”
楊晉頷首:“所以?”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再過不久便是中秋,聽聞他一直很想畫一幅有歌舞的夜宴圖?!?/p>
楊晉已然明白:“你們想去?”
“當(dāng)然想去?!?/p>
“那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聞芊把碗里的肉羹攪了兩下,不太甘心地說道:“這個差事被鳳仙樂坊的人捷足先登了,本地的知府已經(jīng)談妥,屆時帶他們上清涼山莊拜訪慕容鴻文。你也知道,我上次的舞沒有跳好……”
她別過臉吃了兩口羹湯,“所以沒能爭取得上?!?/p>
楊晉難得沉默地看著她,隨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一言不發(fā)地擺弄酒杯,良久才開口:“然后呢?”
“我想,借大人你的名義,帶我們樂樓的人過去。羅知府礙于你的面子肯定不敢輕易插手?!?/p>
“這可是得罪人的活兒?!睏顣x抬起眼皮,忽而問道,“為什么是我?”
對此,聞芊倒顯得很無奈,“原本這種事從前都是去拜托唐大人的,那不是他才被你們錦衣衛(wèi)給帶走了么?我在廣陵能攀上關(guān)系,還壓得過知府的,眼下也就只剩你了?!?/p>
“這么說我抓了唐石,還是壞了你的好事了?”
突然答非所問的一句話,她有些不耐煩,嘴上敷衍著:“兩碼事吧,這怎么能相提幷論……楊大人,理由你也聽了,究竟要不要幫忙?”
楊晉思索了一陣,瞥了一眼聞芊,忽然輕輕一笑:“行啊?!?/p>
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倒在她意料之外,聞芊楞了下,語氣帶了些懷疑,“當(dāng)真?”
他揚(yáng)揚(yáng)眉:“當(dāng)真?!?/p>
“好,此事若成,我聞芊欠你一個人情。”她信誓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