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媽的嘴碎是不分老少的,棠婆很快抿了口手指讓他打住,“老婆子我都一條腿進棺材的人了,現(xiàn)在不吃,留著往后供著也是便宜了那些蛇蟲鼠蟻。小樓你就是太婆媽,難怪這歲數(shù)了還沒娶到媳婦?!?/p>
樓硯和聞芊是她看著長大的,誰承想兩個都不爭氣,等了□□年沒一個成家。
樓硯笑了笑:“這個事,不著急的?!?/p>
聞言棠婆卻緩緩放下酒杯,語氣忽帶了幾分悵然。
“人生在世七十便古稀,算來我已去大半,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看到你們倆娶妻出嫁……”
大概是這個話題驟然沉重,聞芊和樓硯像是想到了什么,垂著眼瞼沉默不語。
爐子上適時“嗶啵”爆出火星,還沒等她把酒壺取下,一個腳步有點慌亂小姑娘忽然急匆匆跑進來。
“師姐,師姐!”
大概是發(fā)現(xiàn)樓硯在場,她目光閃了閃,收斂表情。
聞芊看向她:“什么事?”
“鳳仙樂坊的來了一幫人在門外‘請樂’,圍了一群瞧熱鬧的,亂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吧!”
所謂請樂,最初是樂師舞者之間互相切磋,到后來逐漸演變成了樂坊中挑釁的一種方式。即一方持譜曲登門拜訪,請對方以舞相和,明面上叫做“賜教”,私底下還有個通俗易懂的稱呼——踢館子。
如聽雨樓這樣的廣陵城老字號歌樓,若是在舞樂上略遜一籌,對方自然一夜間名聲鵲起,乃是最快成名招攬生意的好方式,所以這些年來上門踢館的也不少。
前段時間因被錦衣衛(wèi)光顧,樂坊本就不景氣,有心的人便打算趁虛而入,比方說鳳仙樂坊,一早便在對街盤好了鋪面,如今歌樓已建成,自然要抄家伙上門砸場子。
兩家斗了好幾年,正好不久前樂坊換了新東家,老板娘姓周,是個極不好惹的主,陣勢擺得不小,五個樂師幷排而坐,中間放了張鼓,和以往不同的是,鼓上起舞的居然是胡姬。
波斯人高挑,棕發(fā)碧眼,身形健美,艶麗的衣裙帶著異域風情,該露的地方一個沒少。她赤足點地,旋轉如風,隨著旋律的節(jié)奏,衣擺如花般綻放,嫵媚的雙眸攝人心魄。
底下觀者如潮,幾乎目不轉睛。
廣陵城是很少有胡人來往的,看樣子鳳仙樂坊這回算是下了血本。
周娘子雙手抱胸筆直而立,旁邊的侍女環(huán)顧四周,朝她低低道:“差不多就是這些人了?!?/p>
放眼望去,盡是些年紀不大的姑娘少年,青黃不接的樣子,沒一個能看的。
她帶著幾分得意的神色,輕聲冷嘲:“他聽雨樓這么些年一家獨大,也是時候挪挪位置了?!?/p>
鬧得如此沸沸揚揚,生意是不用做了,樓里大半的人都圍在了門口張望。
聞芊尚未走近,那支曲調強勁,節(jié)奏緊湊的樂曲已傳入耳中。
隔著人群,恰好看到對面的周娘子正望向此處,目光輕蔑。
聞芊一邊與她對視,一邊從臺階上走下來,神情從容地歪了歪頭,揚眉時唇邊含一抹清冷而挑釁的笑意。
一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們被人這樣踩在頭上欺負,原就滿腹怒火,可偏偏又不敢強出頭,乍然看到她,瞬間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個個全擁了上來。
“師姐!”
“師姐,你終于來了。”
說話間,那胡姬扭著腰對臺下拋媚眼,霎時人群像是炸開了鍋。
游月拉著聞芊的手,不服氣地回頭撅著嘴,“賣弄風騷……沒見過女人嗎?請樂叫胡姬,算什么本事?!?/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有人面露擔憂,“這種曲子,咱們要不要跳?”
“除了師姐,沒人會跳吧……”
不跳是示弱,跳了又會出糗,境況實在不上不下,進退兩難。
聞芊盯著臺上曼聲道:“怕什么,又不是洪水猛獸?!?/p>
一曲終了,棕發(fā)的胡姬翩然落下,轉身前還不忘向眾人眨眼微笑,真可謂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觀者如墜夢里,聽雨樓的樂伶?zhèn)儏s是咬牙切齒。
周娘子抬手“啪啪”拍了拍,上前一步。
“久聞貴坊歌舞卓越,今日獻曲一首特來討教。方才是這首‘山河調’的配舞,獻丑了?!痹掚m是這么說,但矛頭下一瞬就對準了聞芊。
“聞姑娘舞技出眾,難得有幸一見尊容,咱們這場戲班門弄斧了,想必這支舞入不了你的眼?!彼D了一下,笑得妖嬈,“還望能不吝賜教?!?/p>
來者不善。
有人當即便意識到什么。
“姓周偏挑此時挑事,多半是之前聽說師姐身體不適,難怪這樣囂張?!?/p>
“真卑鄙……”
“現(xiàn)在怎么辦?師姐沒法上場啊。”
四下里義憤填膺。
周娘子倒是面不改色,反而揚起下巴,不依不饒的追問,“聞姑娘以為如何?”
跳,還是不跳。
“你可不能去。”樓硯小聲提醒道,“別忘了你的腳……”
聞芊幷沒接周娘子的茬,當然也沒心思搭理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神情未變,很是淡然。
隨著年齡增長,她比以往穩(wěn)重了不少,想必如此明顯的激將法她是不會中計的,樓硯略松了口氣,眸中不由多了幾分贊許之色,心道:“她從前一激就怒,如今能忍得了這份委屈,著實不易?!?/p>
然而正在此刻,聞芊突然往后一退,將長袖倏地朝旁一撩,伸手做了個起勢,似乎那便是個橫撇豎捺繪就的“請”字。
這個動作把樓大夫的一番感慨瞬間化為泡影,仿佛對準他的臉打了個頗為響亮動聽的巴掌,他咬咬牙,從齒縫里蹦出話來:“聞芊!”
后者對他的警告置若罔聞,隨著手臂緩慢抬高,停于胸前的剎那,她足尖輕點,朝著紅鼓的方向驟然一躍。
楊晉在人群之外站定時,正看見聞芊旋身而起,衣袂隨風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