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曹坊主對錦衣衛(wèi)是唯恐避之不及,只盼著這群大爺們查完案子能早點(diǎn)離開。
然而對方卻用行動證明了聽雨樓的這場飛來橫禍絕對不是一日兩日的走走過場。上到掌柜老板,下至伙夫小廝,從上一年問到這一年,從祖宗十八代問到街坊鄰里,腹中胎兒,詳細(xì)得令人瞠目。
如此浩大的工程一天時間顯然不夠,于是錦衣衛(wèi)把守,日夜巡視,樂坊迫不得已只能暫時閉樓。
就這么折騰了兩天。
還未享受夠微雨帶來的涼爽,秋老虎便如期而至,早起時燦爛的陽光直透過紗帳,照得人無心懶睡。
聞芊打著呵欠起床梳洗,等坐在妝奩前把胭脂餅?zāi)贸鰜?,才想起樂坊這幾日不開張,難得清閑,實(shí)在是有些不習(xí)慣。
她想了想,仍舊擺正銅鏡,畫了個精致的壽陽妝,眉尾處貼上一朵月白色花鈿,左右看了半晌,覺得很滿意,推門出去了。
清晨的樂坊別有一番風(fēng)味,露水浸過的吊腳樓散發(fā)出淡淡的木料香氣,樂班唱曲的小姑娘們在屋外站著吊嗓子,院子里,戲班的女孩兒正在拉筋板腿,滿眼花團(tuán)錦簇,衣袂飛舞。
“反正也沒客人,練來作什么,都閉館三天了?!?/p>
翻筋斗的玩累了,停下來沖著那邊穿堂努嘴。
少女之中有人笑她:“你就懶吧,平日不用功,臨時抱佛腳,難怪班主不讓你上臺,活該!”
另一人戲謔道:“是想她的‘柳公子’了吧?哎呀,昨晚上睡覺,迷迷糊糊念了一夜呢。”
四周笑聲不斷。
“要我說,你也別惦記什么柳公子了,咱們現(xiàn)在抬頭低頭全是錦衣衛(wèi),這里面俊朗英武的可不少呢,你挑一個?”
那女孩朝地上呸了口,“誰稀罕,一群粗人,還搜姑娘家的閨房,不知羞,叫他們討不著老婆?!?/p>
“能耐啊,有本事再大點(diǎn)聲兒?”
女孩們嘻嘻笑笑,玩得正開心,人叢中忽然冒出個怯怯的聲音:“錦衣衛(wèi)這么查下去,會不會,把咱們樂坊給抄了???”
此話一出,周圍立馬安靜了。
無論如何,樂坊畢竟是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來這里唱曲兒跳舞的大多是無家可歸,父母雙亡的孤兒,若是聽雨樓倒了,這吃飯的碗必然難以保住。
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眾人立馬憂郁起來,再無心玩鬧。
“你們啊,真是閑不得?!睒翘萆蟼鱽磔p笑,繼而便是一串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好不容易休息幾日,還整天愁眉苦臉的?!?/p>
聞芊從樓上下來,少女們紛紛圍到她跟前,一迭聲的叫“師姐”。
整個樂坊,除了當(dāng)初創(chuàng)立霓裳班的白芍老板娘以外,眼下就屬她資歷最老,老板娘幾年前奉旨入京,現(xiàn)在早就嫁人了,因此聞芊也算是聽雨樓的頂梁柱之一。
“師姐。”方才那翻筋斗的少女喚作游月,拉著她胳膊搖了兩下,“你看看那些錦衣衛(wèi),站著咱們的地方耀武揚(yáng)威,明明什么也審不出來,還要天天審,天天問,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樂坊惹了官司呢?!?/p>
“就是呀,曹掌柜不管事,再不開張,大家都快沒飯吃了?!?/p>
聞芊掃了她們一眼,手指拈起胸前的青絲勾唇淺笑:“虧得你們還唱曲唱戲,話本子上那么多法子也不知道學(xué)著使么?”
眾人頗為惆悵地互相對視,提醒她:“師姐,那可是錦衣衛(wèi)啊,鬧不好會丟小命的?!?/p>
聞芊伸手在那說話的少女臉上捏了兩下,嘖道:“硬的不行,你可以來軟的呀,別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吃飯的,看家本領(lǐng)拿出來,不愁他不中招。做大事要學(xué)會軟硬兼施,把耳根子吹軟了,最后再……”
她五指一收,捏成拳,關(guān)節(jié)處喀咯作響。
眾人聞言咽了口唾沫,隨即又滿眼欽佩,一臉“師姐果然好手段”的表情。
不過崇敬歸崇敬,敢不敢做是另一回事。
聞芊倒也不為難她們,摸了摸師妹們的頭發(fā),吩咐道:“好好練,記得要用早飯?!?/p>
眾師妹依言點(diǎn)頭,又繼續(xù)吊嗓子的吊嗓子,翻筋斗的翻筋斗。
聞芊走到穿堂門前停下腳,回眸看了幾眼,才轉(zhuǎn)身往外走。
這會兒庖廚里大概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吃食,她沒急著去,例行公事地先到小偏院去看慕容海棠。
慕容海棠是樂坊的老人了,從聞芊來的時候她就一直住在小院,而今過花甲,據(jù)說年輕時也是傾國傾城的人物,現(xiàn)在一把年紀(jì)了,跳舞怎么樣不知道,不過跳大神很有一套,興致一起就要來上兩段。
聞芊茶還沒喝兩口,她便沾水沖她面門一彈,鄭重其事地扯淡:“芊丫頭,我瞧你今日紅鸞星動,印堂發(fā)紅,怕是喜事將近!”
聞芊靜靜放下茶杯,抹了一把臉,掏出胭脂盒補(bǔ)妝。
“棠婆,你這句話快念三年了,在你嘴里我天天紅鸞星動,怎么至今還沒嫁出去?”
慕容海棠咧著一口缺牙的嘴咯咯笑:“好飯不怕晚,今天我這簽保管靈……來!”她說著啪的聲把聞芊眼角的花鈿換成了桃花,美名其曰:
“桃花運(yùn),討個好彩頭!”
聞芊最后頂著個妖艶的妝容出了院子。
辰時的聽雨樓比較熱鬧,因?yàn)檎碉堻c(diǎn),早起晚起的都聚在底樓用點(diǎn)心,她行至樓梯口,二樓的聲音便傳了下來。
“大人,我就是個送茶水的,唱曲兒又輪不到我,怎么可能認(rèn)識那些大人物啊?!?/p>
“除了他呢?你既然送茶送水,前些日子沒發(fā)現(xiàn)樂坊里有什么異樣之處嗎?”
“沒有啊……”
回廊處站了個錦衣衛(wèi),正在盤問一個小丫頭。
聞芊收回視線,漫不經(jīng)心地甩著腰間玉墜的流蘇。
這宗案子查得沒完沒了,她喝了碗粥,從樂坊的戲臺一路逛到后園,巡邏的守衛(wèi)隨處可見,不難看出,這地方已經(jīng)里里外外被人監(jiān)視起來了,大有不找到真兇決不罷休的架勢。
“王總旗……”
聞芊自言自語地低吟了兩句,不經(jīng)意看到拐角處滿懷心事的曹坊主,四目交匯,她唇邊若有似無地噙了點(diǎn)笑,仍甩著流蘇,目不斜視地走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