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皇帝還無賴,一把抓住傅深的手,惡人先告狀,連聲數(shù)落道:“你看看,陛下為了游樂,竟連江山都要拱手讓人,這還得了?太傅學(xué)士都是干什么吃的?平日里都是如何給陛下講道理的?還有你,你平時對陛下過于遷就……”
傅深聽不下去,偷偷在他腰擰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放屁,你還敢說我遷就他?不要臉了?”
“……”嚴(yán)宵寒臉不紅心不跳地道:“總之,天下之君,金口玉言,絕不可如此兒戲,都是我們這些做臣子事君不力,疏忽大意,才令皇上說出此等話來。臣斗膽請?zhí)筌仓?,自明日起,靖國公便不再日日進宮陪伴皇上,改由顧、李、楊三位學(xué)士每日輪替入旨,為陛下講授古今圣人之學(xué)、帝王之道。”
傅太后裙子上還滴著水,被他這番既周全、又忠直的進言說愣了,支吾道:“這……”
她征詢般地望向自家兄長,卻見那位正以手扶額,滿臉寫著“管不了”,已經(jīng)完全不想說話了。
傅太后無奈地答應(yīng)道:“那就這么辦吧?!?/p>
嚴(yán)宵寒得了太后懿旨,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殿中驟然爆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嚎啕,皇上抱著傅深的大腿哭道:“要舅舅!”
傅深那舍得讓他這么哭,當(dāng)即就要俯身將孩子抱起來。可身子剛一動,就感覺嚴(yán)宵寒拉住了他,自己上前,在小皇帝面前半跪下去,溫和卻不容拒絕地,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細(xì)嫩短小的手指。
他對嚎啕不止的小皇帝低聲說了句什么,那震耳欲聾的哭聲先是一頓,緊接著驟然拔高了一個調(diào),險些一嗓子震斷宮殿大梁。
傅深只模糊地聽到了幾個字,不知道這位祖宗又怎么招惹那位小祖宗了,氣急道:“你還逗他……”
嚴(yán)宵寒忽然扭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冷,里面沒有分毫笑意,卻有股說不出的堅硬,莫名令人聯(lián)想到冰涼的鐵石和冰封的湖面。
傅深仿佛被他的目光攝住,不由得一怔。
還沒等他從這突如其來的一眼中琢磨出深意來,嚴(yán)宵寒自行起身,對太后行了個禮,便拉著他告退了。
結(jié)果從那天之后,這人跟他鬧了整整四天的別扭。
嚴(yán)大人不肯承認(rèn)自己跟小孩子爭風(fēng)吃醋,但傅深早就看透他了。而且嚴(yán)宵寒屬于那種格外難哄的幼稚鬼,他報復(fù)的方式十分獨特,就是把傅深的靴子和輪椅都藏起來,讓他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屈從于淫威之下,任由這奸佞走狗對他百般胡鬧、為所欲為。
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的高興了,傅深順道說起方才跟顧山綠商量的結(jié)果:“……我看朝廷眼下也用不著咱們倆,不如找個由頭出京歇一陣子,如何?你想去南邊還是北邊?”
“敬淵。”嚴(yán)宵寒沒有答他的話,而是忽然不著邊際地道:“我一直不希望你跟皇上太過親近,他雖是你的外甥,可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他重掌大權(quán),還能不能待你如初?會不會也像他父親和祖父一樣,對你我充滿忌憚?”
“我知道啊,”傅深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說什么呢?”
嚴(yán)宵寒握住他的肩頭,上身微微下壓,盯著他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那些擔(dān)心都是瞎想,以后未必會成真。就算成了真,我也能給你兜住。我不用你在我和皇上之間選一個,也不用非要你離開京城疏遠(yuǎn)宮里。所以……出京這事押后再議,你好好想想,別為了我委屈你自己,行不行?”
傅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默然了片刻,才幽幽地嘆了百轉(zhuǎn)千回的一聲:“你啊?!?/p>
他說:“自我從軍之日起,就抱定了以身許國,馬革裹尸的念頭,不料造化弄人——”
嚴(yán)宵寒蜷起手指,下意識地覺得接下來可能不是什么好話。不料傅深看了他一眼,舌尖上萬鈞重的感慨轉(zhuǎn)了個個兒,變成一句輕飄飄的打趣:“國沒許成,倒是便宜了你。”
心中仿佛有某根弦“錚”地清鳴一聲,帶出悠長的顫顫回響。
“這么些年,這么些事,我縱然是個榆木疙瘩,也該看開了,”傅深拉過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輪回更替,自有定數(shù),江山留與后人愁,我又不是菩薩下凡,還能操心天下事一輩子嗎?操心你一個就夠了?!?/p>
余下的話,都被淹沒在細(xì)碎的親吻和月季花清甜的香氣里。
承明四年夏,傅深與嚴(yán)宵寒奉命巡查江南,于六月初離京南下。
小皇帝苦哈哈地跟著太傅讀書練字,有時候會讓宮人代筆給舅舅寫信,問他什么時候回來,要帶他看御花園新栽的荷花。
他雖然從來沒問過嚴(yán)宵寒一個字,但卻從未忘記過那個對他還可以、但就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小氣舅媽。
后來,一直到承明帝長大,成了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他都牢牢記得那天在宮里,嚴(yán)宵寒對他說過的話。
“他是我的。把你的江山拿回去,不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