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時刻
長治二年, 新年伊始, 漢軍夜襲原州,大破蠻軍, 斬首數(shù)萬, 俘虜韃柘將帥官吏、王公貴族三十余人。
二月, 淮南三軍收復相州。
三月底,七路大軍勢如破竹, 會師于京畿南端的涿州。不久后, 由傅深牽頭,七軍將領齊聚一堂, 商討如何分兵北進, 收復京城。
在這個過程中, 各路節(jié)度使也都或明或暗地試探過傅深的口風。京城之戰(zhàn)已在眉睫,但打完仗之后他們這些人該何去何從,是繼續(xù)割據(jù)一方,還是交還兵權、歸順朝廷, 當個閑散勛貴?節(jié)度使們雖然都默認自己是在為朝廷打仗, 可誰也不想白干活, 更不愿意成為被拆的橋,被殺的驢。
前車之鑒太多,他們對朝廷信任有限,這時候倒是傅深這個率先起兵勤王的領頭羊更有號召力。
四月中旬,大軍部署已定,韃柘二族及渤海國的使者越過金陵朝廷, 直接到城外求見北燕主帥,再度提出議和。
使者承諾三族將從京城退兵,退回關外,雙方以長城為界,互不相犯,并要求大周每歲增給三族歲幣,另許其每年冬春入關牧馬。
四月十八,七軍將領共登京郊黃金臺,與韃柘使者在此會面。
這一次,沒有朝臣,沒有帝王,只有一群踏著鮮血和白骨殺上京城的將軍,與野心不死的來使當面對峙。
和談當然是談崩了,哪怕開戰(zhàn),漢軍也是穩(wěn)占上風,完全沒有必要答應使者這種看似退讓、實則得寸進尺的條件。傅深把人全叫過來也不是為了和談,他從青沙隘遇伏受傷后就隱約萌生的想法,此刻正要邁出第一步。
長治二年,四月十八,這一天注定要永留青史。
由天復軍使嚴宵寒主筆,北燕鐵騎統(tǒng)帥傅深、淮南節(jié)度使岳長風、襄州節(jié)度使王士奇、荊楚節(jié)度使岑弘方、隨州節(jié)度使方杲、江南新軍主帥趙希誠聯(lián)名,共上《請立新法增開延英殿折》。
此折又稱“黃金臺折”,為七軍將領集議而成,共列有十二專條。
第一,驅逐蠻夷,收復京師,興復周室。
第二,不割地,不納歲,不和親。
第三,南北一統(tǒng)后,各軍歸于中央,各地方節(jié)度使仍持其“自立自?!敝畽?。
第四,請增延英殿議事之席,許每地選派文武各一臣入殿,四境駐軍派二武臣入殿,參預國事。
第五,請開北境邊貿商路,派專人保護。
……
第十二,請立新法,頒行天下,使內外一體遵照,以裨治理,垂范后世。
這道折子在江南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幾乎觸怒了所有文臣,一時間罵聲不絕,什么“擁兵自重”“弄權誤國”都是輕的,更有許多老臣在宮門前排著隊準備以死相諫,就怕皇上一旦答應了,國將不國,天下永無寧日。
然而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竟將這份驚世駭俗的奏折的內容傳抄了出去,這下民間也跟著亂套了,名義上擁護江南朝廷的幾個節(jié)度使也開始私下交通聯(lián)絡,顯然是對折子上所提的內容動了心。
比起激烈反對的朝臣,民間對此事的議論卻不全然是批駁。自京城兵敗后,懷抱收復中原、一統(tǒng)南北之志的人不在少數(shù)。磨難帶來反思,當強盛王朝的美夢被蠻人鐵蹄踏碎,皇室在南方建立了風雨飄搖的小朝廷,卻無力召集大軍北伐,全靠傅深登高一呼,各地節(jié)度使出兵,國家才有了復興之望。很多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對“朝廷”和“君父”產生了懷疑。
天下動蕩之時,往往是新思想新學派百家爭鳴的時刻,其中雖不乏異端邪說,但也時有振聾發(fā)聵之聲。正是借著這股東風,匡山派異軍突起,尤其以希賢先生曾廣的“天下為公說”最為盛行。
傅深當年看了他的文存,感覺這位老先生年紀雖大,心卻很野,懷揣著一口吃成個胖子的美好愿望??锷脚蓪W說在當時看來純粹是荒誕不經之談,就算放到現(xiàn)在,依然顯得很“沖”,然而透過文字,老先生潛藏于內里的某些期望,卻與傅深所想微妙地不謀而合了。
黃金臺集議之前,嚴宵寒曾問過傅深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黃袍加身,由他自己來做個明君;還是手握重權,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
傅深的回答十分簡短,只有四個字,但也十分驚世駭俗。
“天下共治?!?/p>
他早已不再相信賢君明主,更沒打算取而代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規(guī)律束縛著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梟雄,盛衰興替,自有定數(shù)。傅深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這種“天道”,卻無法言明。那天無意中翻閱《雪梅庵文存》時,卻被其中一句話點破迷障,心中朦朧的念頭終于凝聚成型——
“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