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好像我們能到金陵似的,”傅深有氣無力地道,“蠻夷占據(jù)淮水以北的中原地帶,離金陵十萬八千里,你倒給我打一個試試?!?/p>
俞喬亭低聲道:“我看新皇在江南搞小朝廷,搞的有聲有色,就怕日后我們在北邊拼命,南邊一點卻都不著急?!?/p>
傅深聽完更愁了。他在武威將甘州軍和西北各地殘兵重新編入北燕鐵騎,軍權在握,比江南的大周朝差不到哪去,但傅深絕不可能擁兵自立,北燕軍為國效忠多年,自然把光復中原視為理所應當。
然而他們這么想,不代表各地獨立的節(jié)度使和江南朝廷也這么想。
京師坐擁北燕鐵騎、京營和禁軍三道防線,尚且被外夷打的屁滾尿流,單憑北燕軍之力,把中原從外族手中奪回來需要多少年?就算奪回來了,南北如何重新合二為一?誰是正統(tǒng)?到時候北燕軍又會被放在什么位置?
遠慮與近憂層層疊疊地堆在他心上,傅深胸懷有限,一時被壓的透不過氣來。他長嘆一聲,抬頭望天,恰好見長空之中,有一隊大雁正排著隊飛過。
傅深瞇起眼睛,估計了一下距離,把空碗往俞喬亭手里一塞,自己起身摘下背上的長弓,搭上一支箭,挽弓瞄準——
箭矢“嗖”地破空而去,片刻后半空中傳來一聲哀鳴,隊尾的一只大雁從天上直直地墜落下來,掉在了距他們不遠處。
不待傅深自己去撿,那邊的農(nóng)人已替他將大雁送了過來。受傷的大雁還活著,一邊翅膀被箭釘穿,在傅深手中不住撲騰。俞喬亭探頭一看,夸道:“不錯,很肥?!?/p>
“不是打給你吃的,”傅深一手拎弓,一手拎雁,轉(zhuǎn)身往回走,“讓杜冷去我那一趟,帶上傷藥?!?/p>
“啊?”俞喬亭一頭霧水,“干什么?”
傅深頭也不回地道:“讓杜冷給它治治傷。它不是要往南飛嗎?正好。”
俞喬亭:“啥?”
“魚雁傳書沒聽說過?可惜本侯沒有沉魚落雁之姿,只好動武了?!闭f完,傅深思索了一下,覺得有求于雁,還把人家打傷了,有點說不過去,于是舉起手中大雁,誠懇地對它道:“雁兄,對不住了啊。”
大雁:“……”
被晾在原地,手里還捧著兩個碗的俞喬亭:“……”
靖寧侯這是走火入魔,終于瘋了嗎?
冬至時節(jié),金陵。
日暮時嚴宵寒方從宮中出來,今天是冬至,延英殿議事之后,陛下桉京城風俗,特賜了羊肉湯餃,幾個從北方來的老臣當場捧著碗老淚縱橫。長治帝觸景生情,也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君臣執(zhí)手慟哭,江南出身的四位學士在一旁假模假樣地勸慰了幾句,直到長治帝收了淚,才各自散了。
嚴宵寒仿佛被一口熱湯燙傷了肺腑,走在濕冷的長街上,竟覺得痛徹寒徹。他不想回府,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渾渾噩噩地走了許久,經(jīng)過一處集市時,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個人從他身邊跑過去,咋咋呼呼地喊:“我看看!給我看看!”
前方不遠處聚集著一伙人,圍著個攤子不知在看什么熱鬧,嚴宵寒耳朵靈敏,只聽得一個男人粗聲道:“……我在城外獵到此雁,沒想到它腳上還系著塊絹帛,這可不就是古話說的‘魚雁傳書’!”
腦海里像是有根弦被錚然撥響,嚴宵寒心中一動,驀然生出幾分好奇,走上前去細看。他個子高,站在人群外也能看到砧板上躺著一只死大雁,那男子手中拿著一塊絹布給眾人展示:“北雁南飛,說不定就是北人特意用它來傳信呢?”
有人起哄道:“上面寫的什么?拿出來給大伙瞧瞧!”
那男子道:“不行!不行!這可是個稀罕物……”
“這只雁多少錢?”嚴宵寒忽然開腔,平靜地道,“連這塊絹帛一起,我買了?!?/p>
看熱鬧的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路,那男子見他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有錢的冤大頭,張口便道:“一錢銀子!”
嚴宵寒隨手從荷包里摸出一塊約一錢半的銀角子,丟進他手中,那人頓時眉開眼笑,雙手將那絹帛奉上。嚴宵寒接過,卻不打開看,隨手揣進袖子里。圍觀眾人見他沒有亮出來顯擺的意思,十分遺憾,砸著嘴各自散去。嚴宵寒轉(zhuǎn)身離開攤位,身后自有長隨上前將那雁拎走。
提著一口氣一直走到無人處,嚴宵寒反復抓住那幅絹帛又松開,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心存妄想,“北雁”與“北燕”諧音只是巧合,鴻雁傳書更是被用濫了的典故,他是瘋了才會一時沖動,買下這種根本就沒什么意義的東西。
可是他太需要一件故地舊物來寄托感情了。
——哪怕那只是個虛假的意象。
平復良久,他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嚴宵寒猶豫再三,本著將錯就錯、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終于從袖中把那塊白絹抽了出來,沿著折痕小心打開。
從北到南,那大雁不知飛了多久,腳上系的白絹已經(jīng)臟了,字也被打濕過,在絹上洇開一片干涸的墨痕。
縱然模糊,可他仍能清晰地辨認出那不甚規(guī)整的字跡,因為絹書上面只有四個字——
“吾妻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