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天竺路公館區(qū)。
這一片花園別墅在解放前,曾住著數(shù)位民國高官政要與他國駐華大使,幾十年如水流過,有的門前掛牌立碑,成為歷史書上耳熟能詳?shù)拿伺f址;也有的變作京州頂上流人士的私宅,威嚴矗立在寧靜的街區(qū),卻無論如何低調(diào)不起。
黑布隆冬的凌晨四點,鐘聲剛過,顯然屬后者的27號公館在砸地的雨聲中,突然上下幾層樓都爆發(fā)出強如白晝的刺眼光亮。
眾多傭人踢踏踢踏地上下樓,忙著為意外歸來的主人打點,不外乎是點燃臥室的香熏,往浴缸里倒入桃紅葡萄酒。
明亮的餐廳里,裴枝捧著碗熱乎乎的姜湯,邊吹氣,邊慢慢喝上幾口,發(fā)出輕輕的,心滿意足的喟嘆。
在平常,她極少為細微生活的氣息動容,但在經(jīng)歷被陳恪體內(nèi)射尿的羞怒交加后,這些恰能熨貼她趨于穩(wěn)定的情緒。
她又吹了口熱氣:“我爸不在?”
傭人上前恭敬地答道:“先生出差了,大后天才回來?!眳s也在暗想:還好不在,不然小姐半夜帶個男人回家,勢如水火的父女倆又要吵翻天。
裴枝無所謂地不再出聲。
片刻后,傭人再次退到墻角,卻也忍不住抬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起小姐身側(cè)的那男孩。
她在裴家待了大半輩子,認得出這男孩不是裴家常走動的任何一門家里人,和隔三差五總來拜訪的徐家公子更是沒法比較親熱。
然而這男孩,卻使她想起個人來,或者說一個遺忘在記憶角落的影子更恰當。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小姐——當然,那時候眼前這位還沒出生,指的是雙十年華的裴流霜——突然來問她:貝姑,頭掄破了的人,吃點什么補?
貝桂紅記得很清楚,也就是二十二年前的那天下午,小姐生平頭次下廚,她不準旁人幫手,只許廚娘一聲聲教著她燉鶏湯熬排骨,手忙腳亂中,小姐盯著鍋爐的模樣倒戒備得像在觀望戰(zhàn)場前線??杉毧?,又會覺得小姐像戴著個面具,剝下面具,那后頭臉上的笑簡直藏不住。
貝桂紅當時頭個孩子已經(jīng)落地,她瞧得分明,那是初墜愛河的女孩想試著為愛人洗手作羹湯一次的甜蜜與舒坦。
黃昏時,小姐提著保溫盒,圍了條洋紅色的圍巾,冒雪就出了門,到午夜才回來,臉上還掛著戀戀不舍的神色。
從此便見小姐上了癮,每天在家變著花樣煲湯,送飯。時間一長,廚藝雖然精進許多,可也引得裴老先生暗中把貝桂紅叫過去:你跟著瞧瞧去。
可不就瞧見了——她趴在病房門上,悄悄往窗里望:小姐坐在病床邊,柔情蜜意地吹涼湯,再把羹匙遞到人嘴邊。腦袋上纏著白紗布的年輕爺們微微擰眉,面露勉強,卻還是在小姐期待的目光中張口咽下,蒼白的臉色無損容貌的俊雋。
“干什么呢?”護士經(jīng)過,看她趴在門上偷窺,懷疑地盯著她。
貝桂紅不慌不忙退下來,“醫(yī)生,您看,里頭病床上的好像是我家遠房一個親戚,快十來年沒見了,真還有點不敢上去認……能不能問問您,他叫什么呢?”
隨后她就曉得了:8號床,高良夜。
隔了這許多年,現(xiàn)如今貝桂紅想起這一遭來,依然不勝唏噓。她仔細端詳著陳恪,在他眉宇氣質(zhì)間,幾乎不費力地找到曾經(jīng)高良夜的影子。
那是一種在現(xiàn)在的高先生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的落落寡合,游離在人群外的清冷清醒清高。只怕高先生自己來看,也要被戳中楞神的。
貝桂紅在心里嘆息,裴家的女孩,挑男人的眼光,真像個輪回。
被她認為清絕的男孩內(nèi)心卻遠沒有表面那么鎮(zhèn)靜。
這快一天一夜,他過得跟夢里似的,有悲也有喜,幾度失常,甚至于這一夜最后,如果他沒干出那種回想起來恨不得鉆地三尺的蠢事,現(xiàn)在裴枝該被他摟在懷里睡覺才是。
然而他也敢對天發(fā)誓,他真不是存心的,是真沒料到自己會射得一干二凈,乃至于爽翻了尿出來……裴枝那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他才醒悟自己在快慰中理智不清地做了什么。
當下渾身的血都沖到他頭頂,又倒回他臉上。大腦皮層嗡嗡作響,陳恪俊臉漲紅,羞愧到幾乎對她跪下來請求原諒。至于她扇在他臉上的那一巴掌,她被他弄成那樣,哪還有力氣呢?倒像替他拍蚊子。
他干脆把右臉也貼到她手邊,氣息微弱地說:“你再多打打我吧?!?/p>
裴枝叫他氣得手都在抖。她也發(fā)了狠:“你以為我心疼你?你等著,陳恪你等著!等我有勁兒了的!”
末了,她又警告他:“你現(xiàn)在最好別和我說話!因為我聽你說半個字,都想叫你滾!”
她進去沖洗時,那個又冷又帶著火氣的眼神刻在他心里,陳恪想……他還能想些什么呢?他掀起濕了一層又一層的床單被褥,丟到床下。腦中回響起裴枝那句“一點長進都沒有”……自輕自厭的情緒再次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