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與鴻俊走過長街,李景瓏還不時抬眼瞄四周,生怕被人看見。
李家昔年雖有些家底,飲食卻也比不上楊氏姐妹府中考究。李景瓏一邊心道做得確實(shí)不錯,一邊思考管家先前所言。
“你說,那大妖怪會不會就在皇帝身邊?”鴻俊又問。
李景瓏眉頭深鎖:“若當(dāng)真如此,陛下就危險了,萬一……”
“那倒不會?!兵櫩∞D(zhuǎn)了個身,站在巷子一側(cè),停下腳步,不動了,又朝李景瓏說,“人間天子受紫微星庇佑,哪怕道行再高的妖怪,也無法對天子直接施法。不過這妖怪,是楊丞相呢?還是虢國夫人?要么是貴妃?”
“不可能。”李景瓏想也不想便答道。
“為什么不可能?”鴻俊茫然問,“這不是很合理嗎?”
鴻俊那話瞬間一語驚醒夢中人,李景瓏竟半晌作不得聲。
這個猜測簡直擊穿了李景瓏的認(rèn)知,國君身邊,丞相或貴妃姊妹是妖怪?!李景瓏看看鴻俊,又說:“走啊,你總站這兒不動做什么?”
鴻俊看看旁邊的面攤,又看李景瓏。
李景瓏:“……”
鴻?。骸澳憧催@面條做得多好啊,長史,你就不想嘗點(diǎn)兒嗎?”
攤后,老板正在拉面,黃澄澄的面條拉好下鍋,在沸水里滾過,起鍋后澆上鹵豬蹄、黃豆、豆腐干等澆頭,撒一把配料,香味撲鼻。
“你不是才吃過點(diǎn)心嗎?”李景瓏說,“怎么又餓了?”念及方才鴻俊那手段,見了吃的就走不動路,再拒絕他恐怕又要被笑話,忙道:“好好,吃吃吃?!?/p>
李景瓏點(diǎn)了面坐下,正好思考消化下訊息。
兩人坐下時,李景瓏簡直烏云罩頂,現(xiàn)在想起來,那貓的一系列行動,仿佛在暗示他們什么,可惜它不會開口說話,聞過離魂花粉后又似乎忘了許多事,大多只能靠猜。
若楊家有人是妖,此事非同小可,或者說,楊國忠兄妹等人全是妖怪?李景瓏甚至不敢再想下去,然而想著想著,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鴻俊身上。
鴻俊已開始吃第三碗了。
“你平時都吃這么多嗎?”李景瓏問道。
“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兵櫩∫荒樏H坏溃岸喑渣c(diǎn)怎么了,又沒吃你家米?!?/p>
李景瓏無言以對。
“來日若誰養(yǎng)你,賺的錢還不夠你吃的?!崩罹碍囖D(zhuǎn)過視線,不自然道。
“我自己養(yǎng)自己。”鴻俊倒是實(shí)誠,又說,“我爹給了我不少錢呢,我的目標(biāo)是把全天下好吃的都吃一遍,人間的東西太好吃啦!”
“人間?”
“……”
鴻俊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李景瓏倒是識趣,不再追問下去。
“你們都有錢?!崩罹碍嚁?shù)出通寶付賬,讓他不要再吃了,吃太多怕?lián)沃櫩∫?,李景瓏卻不讓,說道,“都是有錢人吶——一兩花粉八百兩銀子,若非富家子,也不會當(dāng)驅(qū)魔師?!?/p>
離魂花粉的三千二百兩還沒著落,自己又把所剩積蓄全花在驅(qū)魔司復(fù)建上,這下被鴻俊一吃,起碼吃掉兩天伙食費(fèi),還得等下個月發(fā)俸祿,李景瓏簡直是愁容滿面,卻總不好朝鴻俊說,只好咬咬牙自己扛了。
剩十二個銅錢,這幾天只要別再下館子,在司里吃飯,今天是廿六……撐到下月初五應(yīng)該問題不大。
大理寺中,鴻俊尚是頭一次來,本以為是個寺廟,卻發(fā)現(xiàn)是座尋常官府。官吏來來去去,正堂陰暗壓抑,遠(yuǎn)處還傳來連聲慘叫。戾氣極重,進(jìn)來便讓人覺得周身不自在。
按理說抓到妖怪,發(fā)現(xiàn)尸體,這案就該告一段落,但李景瓏總覺得狐妖燒掉干尸的行徑十分可疑,定不想他再追查下去。貓也好,狐妖案也好,個中疑點(diǎn)甚多,越是這樣,就越不能結(jié)案,總隱隱約約有預(yù)感,背后還有更多錯綜復(fù)雜的謎。
兩人在后宗卷室里查了半天,鴻俊突然說道:“你看看這個?”
鴻俊現(xiàn)在已大致能跟上李景瓏的某些思路,許多事兒看似尋常,底下也許還有更不尋常的內(nèi)情——三名從鞏縣前來長安應(yīng)考的讀書人,在長安酒樓中數(shù)日花用,并未結(jié)賬便跑了,店家收不到錢,是以報了大理寺。根據(jù)描述,年齡在三四十之間。
“提走?!崩罹碍嚦槌瞿菑埣?,出來辦手續(xù),將此案從大理寺轉(zhuǎn)到驅(qū)魔司。文吏一看案子就哈哈大笑,嘲諷道:“你們驅(qū)魔司,除了找貓就是追債?”
李景瓏也不與他一般見識,蓋過印便走了,又帶著鴻俊往龍武軍去。
龍武軍外校場甚為廣闊,昔年尉遲敬德為李世民設(shè)玄甲軍,歷百余年變遷,分為“神武”與“龍武”兩支。中途遷往洛陽,再遷回長安,校場依舊十分氣派。上午士兵們正在場上演練,莫日根、阿泰與裘永思早已帶著籠子到了,李景瓏便讓鴻俊陪他們在外等候,自己提著籠子進(jìn)去見胡升。
“哈哈哈,李景瓏抓到妖了,看看看!一只狐貍!”
龍武軍士兵仍不時在旁笑話,想必李景瓏是在外頭隨便抓了只狐貍,煞有介事地貼上符,裝神弄鬼一番,再過來請功。
“看來咱們的長史大人,當(dāng)真是不受同僚們待見呢。”阿泰笑道。
莫日根眉頭深鎖,似乎為李景瓏的處境十分焦慮,答道:“按理說這么聰明的人,應(yīng)當(dāng)懂得變通,左右逢源才是,怎么有些事兒就不開竅呢?”
“凡人也有凡人的煩惱嘛?!濒糜浪颊f道,“自己的結(jié),只能等他自己去解?!?/p>
鴻俊天天聽他們打機(jī)鋒,簡直是聽得云里霧里,忍不住道:“你們就不能把話說清楚點(diǎn)兒嗎?”
三人望向鴻俊,都是詭異地一笑。
“懂得越少,煩惱就越少?!卑⑻┱J(rèn)真注視鴻俊,以手中那把藍(lán)色鎏金折扇輕輕托起鴻俊下巴,充滿挑逗地一笑,說道,“哥哥們替你煩惱,不好嗎?”
“別理會他?!蹦崭酚薪槭碌卮钪櫩〖绨颍阉阶约荷磉?。
裘永思說:“莫日根,你這可就不對了,居然與長史大人搶人?”
莫日根笑了起來,答道:“他像我家小弟,這又怎么了?”
“你還有個弟弟?”鴻俊詫異道。
“我有四個弟弟,兩個妹妹?!蹦崭鸬馈?/p>
鴻俊萬萬沒想到莫日根居然是家中老大,難怪這么有大哥哥的感覺。
阿泰又溫和地問道:“今天早上發(fā)生了什么?”
鴻俊想了想,把上午之事大致說了些。是時龍武軍士兵過來,在校場旁驅(qū)逐眾人,說道:“喂!刀槍不長眼,別蹲在校場上了,都走都走!”
鴻俊身著到了長安后隨便買的一身衣服,阿泰雖然衣飾華貴,卻是胡人,莫日根則作獵戶打扮,裘永思又是一名文士。這四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聞言各自退了些許,士兵走開時又朝余人嘲笑道:“李景瓏帶的怪胎手下?!?/p>
這話引起一陣哄笑,鴻俊眉目間便現(xiàn)出怒意,走上兩步,卻被莫日根一按肩膀。
“做啥?”裘永思說,“你倆別多管閑事了?!?/p>
莫日根倒是不說話,摸出一枚銅錢,扔給阿泰,阿泰一臉疑惑,莫日根拿起武器架上一把長弓,抽出三支箭,掂了掂,站在校場中央。
其時,李景瓏述完昨夜之事,胡升滿臉震驚。
“你……此話當(dāng)真?!”胡升道。
李景瓏答道:“難不成我還與昨夜目擊證人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胡升道:“可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說,這狐貍就是倚詩欄中一女子?”
“是狐妖。”李景瓏?yán)淅涞?,“也即是您常去光顧的那位晉云?!?/p>
“胡言亂語!”胡升道,“李景瓏,你……”
李景瓏答道:“信不信由你,這妖怪我交給你了,屆時倚詩欄中三名女孩失蹤案發(fā),大理寺查來查去,總會查到你頭上。”
胡升驀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yán)重的問題——他與晉云相好,這事兒雖然并未宣揚(yáng),可倚詩欄中老鴇、伴當(dāng)、姑娘們都沒少見過他,晉云平日里一定也朝其他人說過。房中還有自己贈予她的香包等物,最后定會查到自己的頭上。
李景瓏來了這么一招,簡直逼得自己進(jìn)退兩難。
“好啊,小飛將軍?!焙炊α似饋?,說道,“從前當(dāng)真是小覷你了?!闭f畢眼睛骨碌碌朝那狐貍轉(zhuǎn),心下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雖不知李景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晉云下落不明是肯定的,大理寺一查,自己定被天天纏上,難以脫身。
若真指為妖呢,屆時把這狐貍當(dāng)著大理寺的面一殺就完了,還可借機(jī)解釋,自己是協(xié)助李景瓏捉妖,橫豎有他在前面頂著,便可脫了官員嫖宿之罪。
“行?!焙f道,“大理寺若找過來,便由本官解釋罷。屆時說不得他們還得去找你?!?/p>
李景瓏隨口道:“結(jié)案自然由我來,只待開查罷了?!?/p>
其時外頭又傳來喧嘩聲,李景瓏眉頭一皺,湊到窗前看,胡升道:“你帶了人過來?”
李景瓏忙推開門,快步走去。只見校場上圍得水泄不通,乃是莫日根與一名校尉正在比試箭術(shù),塵埃落定,莫日根箭箭中靶心,龍武軍鴉雀無聲。那校尉每次射中,卻都是哄堂大彩。
射完三支箭后,莫日根又抽三支,朝阿泰示意,又朝眾人朗聲道:“射靶比不出意思,換我們小弟來兩招?”
阿泰手中拈一折扇,折扇上置一銅錢,手上輕輕一抖,說道:“去!”
那銅錢飛向空中,嗡嗡作響,鴻俊會意,手中扣著的飛刀一拋,喝道:“中!”
飛刀射去,“?!币宦晸糁秀~錢,銅錢嗡嗡嗡瘋狂旋轉(zhuǎn),在日光下轉(zhuǎn)成一個耀眼光球,朝著校場角落飛去!
那校尉知道莫日根打算射銅錢,剛拉開弓,卻完全無法捕捉銅錢的飛行軌跡,手中不住發(fā)抖。
緊接著鴻俊又出一飛刀,那飛刀先是射中房檐上瓦當(dāng),再倒飛回來,第二次打中銅錢,銅錢“嗡”的一聲發(fā)出震耳嗡鳴。
剎那鴉雀無聲,第三把飛刀脫手,攔住銅錢去路,朝它一撞,又一聲響,將它送上數(shù)丈高空!
“輪到你們了?!兵櫩√謱w刀一收,笑道。
莫日根早已拉好長弓,校尉彎弓搭箭,額上汗水滑下,兩人同時抬頭,望向那嗡嗡響的銅錢,此時銅錢已成一小黑點(diǎn),只待它一落下便將同時放箭!
銅錢越飛越高,莫日根嘴角現(xiàn)出一絲微笑,正要松弦時,倏然一旁飛來一箭,刷然直追而去,錚然射穿銅錢中方孔,帶著它直墜而下,“噔”一聲牢牢釘在校場角落。
校場中上千人同時轉(zhuǎn)頭望去,只見李景瓏手握長弓,與胡升并肩站在龍武軍衙門臺階高處。
“走!”李景瓏說道,“逞勇斗狠,有多大意思?”
屬下們便各自收了武器,跟著李景瓏,大搖大擺地離開。李景瓏面色陰晴不定,一路都不說話,鴻俊正惴惴不安,回到驅(qū)魔司時,李景瓏又朝一眾屬下說道:“你們是驅(qū)魔師,技藝本就高了凡人一頭,贏他們很光彩?”
眾人一時訕訕,心道還不是為了給你出氣,不領(lǐng)情罷了,便各自散去。李景瓏又說:“今夜開始,前往龍武軍駐地埋伏,預(yù)備伏擊大魚。”
“好——”
“遵命——”
裘永思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吧,馬屁拍在馬腳上了,鴻俊卻撓撓頭,笑了起來。
當(dāng)夜烏云籠罩,李景瓏將一天調(diào)查所得朝眾人吩咐后,帶著眾人來到龍武軍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