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美國五年,我在他身邊四年?!鳖伜珙D了頓,又收起笑容,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你知道他這五年是怎么過的嗎?”
葉欽再次愣住。
這五年是他和程非池之間的盲區(qū),是一條從中間斷開的河,一堵墻高高立在當中,這頭的水流不進那頭。重逢后,他們也沒有互相跟對方提過這五年里發(fā)生的任何事,只能憑借想像和推測描繪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當年還在世的母親羅秋綾也曾想趁還有能力將他送出國,葉欽想,易家有錢有權,想必程非池的海外求學的生活不會太辛苦,至少沒有他在國內過得艱難。
“他很聰明,學習也好,那幫二代都在外面泡夜店打牌喝酒的時候,只有他在認真念書,他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在五年內完成本碩連讀的?!闭f起葉欽不知道的事,顏虹語氣中不由得帶了一些驕傲,“他每次得到教授夸獎,每次獲得獎學金,我都坐在下面看著,所有人都為他鼓掌。”
葉欽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也看到了那個擺脫束縛,意氣風發(fā)的程非池。
從前他就覺得程非池不該待在六中那樣平平無奇的學校,不該奔波在無窮無盡的打工路上,更不該上C大那樣普通的大學。
他連看到程非池的手伸進污水中都會覺得違和,當時不明所以,許久之后才琢磨出來,他打一開始就對程非池另眼相待,覺得他是特別的,跟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他天生就該坐在高處,而不是為俗事所累,為背負著不該由他承擔的重量彎腰低頭。
聽顏虹說這些,葉欽心中稍有寬慰,至少程非池最后選擇了前程,沒有為他放棄更多重要的東西。
顏虹接著道:“可是,他從來沒有為取得的成績感到哪怕一丁點自豪,或者說,他一點都不開心?!?/p>
葉欽眼皮一顫,剛放松些許的心情瞬間緊繃,尤其是聽到最后兩個字。
“你知道別人在背后怎么說他嗎?私生子什么的都算好聽的,因為他不愿意改姓,平時又潔身自好不與他們混在一處花天酒地,他們都說他是易家買來幫著處理家務的小廝。他的繼母,也就是易家現(xiàn)在的女主人,三番五次飛過來,借著看他的名義在學校散布謠言,難聽的話連他的導師都聽了一耳朵,有次期末當著所有人的面問他要不要先回去處理完家事再回來繼續(xù)念書。”
“最過分的一次,他的繼母騙他說他母親病危,又凍了他的卡不讓他買機票回國,他問別的留學生借錢,被那幫人指著鼻子恥笑野種,問他畢了業(yè)是不是要去給易家的真少爺當馬騎。”
聽到這里,葉欽嘴唇上下開合,無意識地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手也攥起拳頭,睜大的眼睛里寫滿慌亂無措。
顏虹看到他的反應,忽而又笑了:“沒想到吧?他那樣的人,竟然能受得了那樣的侮辱。他分明不是會為了金錢和權力折腰的人啊?!?/p>
這回停頓的時間比剛才的都要長。
半晌后,顏虹舒了一口氣,臉上恢復勝券在握的表情:“所以,我是唯一一個能幫他在易家站穩(wěn)的人,而你——”她的目光掠過桌上那捧向日葵,轉而看向葉欽,高傲的目光中帶著憐憫,“只會拖累他,破壞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一切,把他重新拖回泥淖里?!?/p>
這天程非池沒有在辦公室里處理工作,而是坐車去鄰市另一個易家旗下的酒店集團視察,并留在那邊主持了一個會議,結束工作時太陽已經落山,回到S市天都黑透了。
在花園酒店隔壁的辦公樓里處理了幾封郵件,到停車場取車,程非池靠在駕駛座上閉眼休息幾分鐘,睜開眼睛依舊滿面疲憊。
這陣子易錚交了許多工作到他手上,加上先前的那些以及他私底下自己在往首都擴展的業(yè)務,著實忙得夠嗆,像今天這樣晚上十點前收工的情況都極少。
此刻擠出空閑,程非池把白天騰不出時間整理的瑣事在腦中過濾一遍,除去程欣每天打電話老生常談囑咐的那些,他想起今天上午顏虹也打了電話過來,說有東西要給他。
還有葉欽,不知道今天來了沒有。
葉欽第一次進入他的住所,他就察覺到了。之所以沒有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一方面因為工作太忙無暇分心,另一方面是覺得沒必要點破。
程非池大概明白葉欽的心思,無非是覺得欠了人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做出補償。他從前就是這樣,為了接他淋雨弄濕衣服,第二天他就賠一套新的;無緣無故沖人發(fā)了脾氣,為表歉意他可以放下臉面,勾住自己的脖子說親就親。
等到他覺得償還夠了便好,沒必要特地出面阻止。程非池想,為這事專門與他聯(lián)系,才像刻意留有余地。
如果非要做點什么的話,正確的方法唯有直接將密碼換掉,再把那張電話卡從手機里拔出來,以絕后患。
乘電梯上樓時,程非池擺弄了幾下電梯里的數(shù)字按鈕,語音提示重新設置密碼時,他一時竟想不出還能設置什么數(shù)字。生日太容易猜,可除了生日,他常用的只有現(xiàn)在用的0215,猶豫了幾秒,系統(tǒng)就跳回正常待機界面,接著“叮”一聲,抵達頂樓。
明天再改也不遲。程非池疲累至極,進到屋里,鞋子也沒換就走進去,嗅覺先于其他感官,意外地捕捉到一縷清新的花香。
接著便聽到一點奇怪的動靜。
打開燈,伴隨著“砰”的一聲悶響,屋里灑滿燈光,一室明亮。
想躲到桌子底下的人因為動作太急,腦袋磕到桌角,疼得忍不住“嘶”地倒抽氣,捂著腦袋直起腰,通紅的眼睛和程非池碰個正著。
前幾次都是匆忙來匆忙走的葉欽今天沒走,明知道會被抓住,還留到了現(xiàn)在。
程非池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不到說些什么,垂眸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
沒等開口,就聽葉欽說:“這是顏……顏小姐送來的?!闭f著指了指旁邊的向日葵,“這是我?guī)淼??!?/p>
程非池沒說話,走到衛(wèi)生間里洗臉提神,葉欽跟了上來,在邊上遞毛巾。擦臉的時候程非池瞟了一眼地面,他還穿著那雙一次性拖鞋,腳指頭快把薄薄一層的布鞋面頂出破洞了。
接著,葉欽徹底化身跟屁蟲,程非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程非池抬手他就遞水,脫外套他就幫著掛,往玄關走他就跑過去拿拖鞋,會讀心術似的,總能先一步幫程非池做好準備。
跟著來到衛(wèi)生間,被推拉門擋在外面,葉欽噘了噘嘴,索性倚靠在墻邊等。
沒到半分鐘,門再次打開,程非池身上的襯衫一顆扣子都沒解,一手扶著門框,沒什么表情地問:“你想干什么?”
冷冰冰的一句話,卻讓葉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像等到現(xiàn)在就為了這一刻。
浴室里柔和的燈光直射在他臉上,已經干涸的淚痕一覽無遺,睫毛一簇簇黏在一起,眼泡也是腫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明明一副慘兮兮的樣子,偏要咧開嘴笑。
“你不是知道嗎?”葉欽彎起眼睛,語調上揚,“我想追你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