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間,葉欽接了個綜藝節(jié)目。
去之前就聽說這個對嘉賓狠,狠在節(jié)目形式和環(huán)節(jié)的設置。街頭打工來真的,刷馬桶掃廁所再臟再累不準假手他人;冒險挑戰(zhàn)來真的,萬米高空懸崖峭壁也得往下跳;野外生存也來真的,給你茅草屋你別想睡帳篷,其他節(jié)目那種走個形式擺個拍關了攝像機立馬回頭睡五星酒店的事完全不容許發(fā)生。
也正是因為這份原汁原味的真實,所以收視率一路走高,播放兩年已經(jīng)做到第三季,勢頭非但沒有衰減反而越發(fā)猛烈,可說是當之無愧的國民節(jié)目。演員宣傳電影電視劇、歌手出張新專輯什么的擠破頭想上,就為了自我介紹時那十幾秒的宣傳時間。
葉欽這次上這個節(jié)目是乘著某公路電影的東風,他在里面飾演男三,戲份跟男二差不多。男主是個一線流量,明面上說檔期空不出來就不去了,實際上大家心知肚明他不來的原因是嫌這節(jié)目折騰,人數(shù)湊不夠的情況下,導演便把這個機會當做人情送給了葉欽。
葉欽其實也不太想去,鄭悅月好說歹說,會過日子的他看在通告費的份上還是妥協(xié)了。
生怕錄制節(jié)目的時候遇到難對付的環(huán)節(jié),葉欽提前幾天開始做準備,認真觀看往期節(jié)目,把套路摸了個透不說,還發(fā)揮想像設置了許多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拉著程非池配合他演練。
今天的設定是做任務的途中向群眾借交通工具,家里只有四輪車,葉欽就去外面借了輛共享單車,讓程非池推到小區(qū)門口,再假裝路人騎進來。
萬事俱備,誰知葉欽看見哥哥騎著車遠遠地過來,打好的腹稿瞬間忘了個干凈,迎上去就手腳并用要往他車后座上爬。
程非池伸胳膊攔他:“請問您要干什么?”
儼然已經(jīng)入戲了。
葉欽只好強迫自己進入狀態(tài),松開抓住車后座的手,禮貌道:“您好,我在做任務,想借您的車一用。”
原以為自己人會很順利,誰知程非池一點水都不給放,抬腕看了一眼時間,冷酷道:“不好意思我趕時間,不能借?!?/p>
葉欽可憐巴巴地豎起一根手指:“就一會兒,一會兒行不行?”
程非池單腳撐地,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一會兒是多久?”
“就??就半個小時吧?!?/p>
“太久了。”程非池搖頭說,“我還要去接人。”
“接誰???”
程非池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我老婆。”
他一派正經(jīng),葉欽的臉卻噌地紅了:“回頭我、我去幫你接?!?/p>
程非池笑了一下:“不行,必須得我本人去,不然他會生氣?!?/p>
“不會的,他不是那么小氣的人?!比~欽說得很沒底氣。
“不是小不小氣的問題。”程非池道,“我答應過他的事,一定要做到?!?/p>
葉欽垮著嘴角快哭了:“我把四輪的給您,您把兩輪的借給我用一下不行嗎?”
程非池挑眉,嚴厲拒絕道:“不行,我老婆就愛坐我的自行車后座。”
“??他可以不坐的。”
“他要坐的。”
見葉欽實在沒招使,程非池提議道,“不然你幫我問問他?”
好好的一場“演習”變成嘉賓單方面被路人牽著鼻子走,葉欽惱羞成怒地喊停,胳膊一甩不干了,抱怨道:“哪有路人這么難說話的啊?!?/p>
程非池從演習情景脫離,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松開車把坐直身體道:“不是讓我盡量給你設置難關嗎?”
想到剛才那兩聲“老婆”,葉欽的臉更燙了:“沒、沒說這樣的難關啊,正常人都不會是這么個反應??”
程非池眼中笑意漸濃,作勢將雙手放回車把:“那我們再來一遍?”
這回葉欽反應迅速,反身跳上車后座,摟住程非池的腰,腦袋抵著他的后背催促道:“不來了不來了,接到人了還不趕緊回家?”
錄制當天程非池有工作,葉欽坐保姆車去,路上還在翻閱前些日子做的筆記。
孰料準備的這些全都沒用上,這次的任務不是露營喝辣椒水,不是高空跳傘,也不是完成稀奇古怪的街頭任務,節(jié)目組一大早用一輛六座商務車把嘉賓拖到市郊某游樂場的后門,讓他們以不驚動游客為前提潛入,并在里面通過勞動掙夠晚上的住宿費。
比這個任務更令人費解的是,葉欽竟和“特邀嘉賓”賀函崧分在一組。
賀函崧代表另一部即將上映的電視劇上節(jié)目,導演知道兩人是前隊友,自作主張把他們倆放在一起,還有其他嘉賓打趣說你倆認識這么多年,一定很默契,葉欽只得訕笑稱是。
游樂園人來人往,既要考慮隱蔽性,又要考慮方便掙錢,能選擇的范圍便縮小了許多。
把在小食鋪打工的機會讓給電影女主角之后,葉欽故意和賀函崧拉開距離,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沒人肯選的鬼屋。
葉欽不怕鬼卻怕黑,一路上跟工作人員確認好幾次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里面,稍微耽誤了點時間,進到更衣室里只拿到一件黑色斗篷,說讓他扮演僵尸。
“原本還有吸血鬼套裝可選的,被賀先生一并取走了,說要換著穿?!痹趫龉ぷ魅藛T說。
葉欽就知道無論如何都防不住賀涵松處心積慮使絆子,認命地穿了黑袍子,由著化妝師在他臉上涂涂畫畫。
當時沒什么感覺,化完一照鏡子差點崩潰。只見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都被糊上一層厚厚的白粉,唯有眼睛附近留了兩個大洞似的黑塊,原本的五官完全看不出來了,動一動臉部肌肉都覺得皮膚被拉扯著疼。
程非池發(fā)視頻邀請過來的時候,葉欽摀不住臉,就捂著攝像頭不讓他看:“今天不要來接我了,我自己回去。”
“怎么了?”程非池看著屏幕里的一片黑暗,疑惑地問,“又要推遲收工?”
“不是不是?!痹谶@種事情上葉欽沒必要說謊,坦白道,“就是今天的造型有點奇怪??不想給你看見?!?/p>
程非池聞言眉頭微蹙,放下手中的筆,專心看屏幕:“怎么回事?節(jié)目組安排的?”
沒人比他更知道葉欽有多愛美,從前出門約個會都要仔細收拾打扮,做了藝人之后更是注重形象,拍戲熬夜出點黑眼圈,也不忘戴墨鏡擋臉不讓粉絲拍到。
倒不是有什么偶像包袱,這些是葉欽從過世的母親那邊獲知的待人接物的禮儀,更遑論他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嬌生慣養(yǎng),以前沒受過的苦沒見過的人間真實也是近幾年才切身體會,遇到這種事難免有些委屈。
葉欽說完自覺小題大做,一只手捂緊攝像頭,另一只無處安放的手攥著黑袍子寬大的衣角,嘟噥道:“怪我自己來晚了,我以為這兒很黑,你知道我怕黑的,萬一怕把他們嚇著??”
程非池從他顛三倒四的話中將事情大概弄清楚,即便葉欽說了好幾遍沒關系,他還是決定去接他。
“在原地別動。”程非池說,“等我一下?!?/p>
掛了視頻,葉欽深呼吸調(diào)整好心態(tài),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他以為這個“等一下”至少要七八個小時,視頻里的程非池顯然還在忙工作,一時半會兒必定脫不開身。
而且程非池低調(diào),不愛在人前露臉,之前也來接過幾次,不管多晚都在車里等,有時候拍攝延遲葉欽叫他來休息室等,他也不進來,抱著筆記本在車里美其名曰“抽空工作”。
是以葉欽安心地頂著一張丑臉開始錄節(jié)目。
起初還有點小膈應,錄著錄著就放開了,尤其當賀函崧弄了個與他自身形象相距不太遠的造型很快被路人認出來被淘汰,他則因為恐怖的造型鮮少有人多看一眼,稀里糊涂地混到下半場,這張丑臉竟變相成了優(yōu)勢。
中場休息,身邊的跟拍助理鼓勵他道:“葉哥加油啊,我剛去打探過,這會兒咱們已經(jīng)領先了!”
葉欽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指著自己僵硬緊繃的臉:“快給我再補點粉,待會兒掉了就不嚇人了?!?/p>
其實本來就不怎么嚇人,葉欽所在的位置是鬼屋的中后段,躲在一座假山后面,負責出其不意地蹦出來給游客一個“驚喜”??墒怯捎趭y面浮夸,蹦跳姿勢詭異,非但沒嚇到人,還逗笑了好幾個小朋友。
又被一個膽大不怕鬼的小男孩拉著合照,葉欽生無可戀地舉著剪刀手,又依著小孩的要求伸平雙臂僵尸跳了一圈。他已經(jīng)可以想像節(jié)目播出的時候彈幕該是怎樣一番熱鬧景象了。
在這啼笑皆非的狀況下,跟拍助理還不斷在邊上煽風點火,說咱們這組有望奪冠。明知是套路,葉欽還是被激起了勝負欲,午飯也沒顧上吃,拿了兩塊巧克力塞口袋里,趁鬼屋人煙稀少時躲在假山后面偷摸吃一口,填肚子的同時補充扮鬼所需能量。
既是偷吃,就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是以葉欽從身后被人拍了下肩膀后,第一反應就是跑。
鬼屋里空間狹小,假山后面站著他和一個攝影師就沒有下腳的地方了。葉欽只管跑,沒顧上拎袍子,剛跑沒兩步踩到裙邊絆了一跤,被后面的人拽著胳膊扶著站穩(wěn)還在想著溜,直到聽到那人說話。
“是我?!?/p>
熟悉的低沉聲音葉欽猛地哆嗦了下。他更想跑了,跑不掉就先抬起雙手捂臉:“別看別看,我不是葉欽!”
程非池看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你不是葉欽。”
午飯時間鬼屋幾乎沒人,在原地掙扎半天,葉欽還不肯露臉,就著陰森的音樂局促地問:“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
程非池道:“我在電話里說了?!?/p>
葉欽簡直要哭了,他哪里知道“等我一下”等同于“馬上就到”???他現(xiàn)在這丑樣子怎么能讓程非池看到?
“那??那我這兒還要拍一陣呢。”葉欽側過身子能躲就躲,忸怩道,“你先去車上等我吧?!?/p>
程非池上前一步,葉欽就后退兩步,一直退到墻根處。
程非池怕他不看腳下又摔跟頭,只好站定,無奈道:“就這些,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啊?”葉欽抬頭,并攏的手指分開兩條縫,露出漆黑發(fā)亮的瞳仁,“就、就這些啊,還有什么?”
下午的拍攝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
收工的時候葉欽縮手縮腳盡量降低存在感,生怕打草驚蛇,誰知一推開休息室的門,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程非池來得匆忙,西裝都沒換下,只在外面披了件大衣。這會兒見葉欽還穿著單薄的戲服,立刻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拉著他在化妝鏡前的椅子上坐下。
葉欽愣了好半天,對上鏡子里自己的臉才“嗷”了一聲,抬手捂臉:“你你你怎么在這里???”
程非池把桌上備好的熱水塞進他手中:“我不能在這里?”
“不是不是,只是不要在這個時候啊??”
葉欽恨不能找個盆扣住腦袋扮縮頭烏龜,程非池躬身去掰他的手,他死活不肯松開,程非池便不再強求,直起身體說:“那我先走了?!?/p>
剛轉(zhuǎn)過身,大衣袖子被抓個正著。
葉欽只有半張嘴露在外面,聲音悶悶的:“不、不準走?!?/p>
弄來一盆熱水,程非池勾著葉欽的下巴,用沾濕的毛巾在他臉上慢慢擦。
葉欽還是不肯直面現(xiàn)實,摀不住臉就閉眼睛,典型的掩耳盜鈴,自己看不見就當別人也看不見了。
柔軟毛巾蒸騰熱氣,葉欽被熏得鼻子里發(fā)癢,冷不丁打了個噴嚏,程非池拿了紙巾來給他擦,擦完刮了一下他挺翹的鼻尖。
葉欽皺著鼻子哼唧一聲,睜開眼似要發(fā)作,瞧見原本純色的毛巾上沾了黑白花黃一堆亂七八糟的顏色,可想臉上更是斑駁精彩,登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了,閉眼埋頭不吭聲。
程非池彎著腰立于葉欽身前,握著毛巾沿額頭一路往下擦,另一只手托著葉欽的后腦,碰到擦不掉的地方就重新沾水反復幾次,動作輕柔,耐心十足。
邊擦還邊問:“疼不疼?”
葉欽一點都不疼,搖搖頭,咬了下嘴唇:“不疼。”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知程非池連他鼻息的一瞬錯亂都察覺到了。
大手覆在葉欽顫動的眼皮上,流動升騰的濕意將兩人的皮膚黏得分不開。程非池輕輕嘆了口氣,不再繞彎子,道:“受了委屈,一定要跟我說?!?/p>
葉欽一驚:“沒沒沒有啊,能有什么委屈?誰又在胡說八道呢?”
過去這么多年,他還是一緊張就犯結巴。
一時間程非池竟不知該笑還是該拿這個撒謊的小家伙怎么辦,彎曲手指撓了一下葉欽下顎的軟肉,葉欽哆嗦了下,后仰脖子躲開。
等到對上那雙望著他的深邃眉眼,又硬氣不起來了。葉欽磨磨蹭蹭地湊回來,雙手拖著程非池的手左搖右晃,軟著嗓子說:“真的,真沒有人欺負我。干這一行免不了經(jīng)歷這些,要是人人都因為這種事找家里人撐腰,這圈子不得亂套了?!闭f著摸摸自己的臉,豁達道,“丑也就丑一時,過陣子就沒人記得啦?!?/p>
程非池被“家里人”三個字說得心中暖熱,忽而不知想起什么,揚起唇角笑。
葉欽聽見動靜仰頭看他,從他的表情中也猛地想到點什么,立刻瞪大眼睛扮兇,先發(fā)制人道:“不準說,哥哥不準說出來??也不準想!”
結果自己先忍不住,腮幫子一癟,噗嗤笑出聲,然后就頂著一張還沒擦干凈的大花臉往程非池懷里鉆,耳朵貼在他胸膛,感受著胸腔中因為笑產(chǎn)生的震動,眼睛笑得瞇成兩條細縫。
不用問也知道兩人想到一塊兒去了。
當年在學校里,葉欽整天咋咋呼呼無事生非,沒少耀武揚威地要給程非池撐腰。有回程非池因為個子高被調(diào)到班級最后的位置,葉欽還擼著袖子說要去找他班主任討說法。
“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受傷了,你給我貼了創(chuàng)可貼???”葉欽摟著他的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