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嘆一聲︰“可惜了……”
他雖未言明，可是妻子丁如玉已然明白他話里的未盡之意。
她笑一笑，輕聲道︰“也不是不好，我瞧她和澈兒不是很要好么？”
丁如玉這話倒不是隨口一說。祁澈去縣里書院讀書半載，他的母親蔡三娘就因病去世了。秦璋憐惜他孤苦，幫他安葬了母親，后來不但出資供他讀書，還在生活上對他格外照顧。
祁澈無親無故，誰對他好，他也就對誰好。秦璋對他好，他投桃報李，也對章家好。他敬秦璋為師，事他如父。他同六六青梅竹馬，對先生的獨生愛女，他自小就關(guān)照有加。
六六小時候，還常同祁澈比試，比詩文，比誦讀，比寫字。后來大了幾歲，她學(xué)的雜，也就不大找祁澈比拼了。
這落在丁如玉眼中，就是一對小兒女相互都有些情意。
秦璋微愕，繼而搖頭︰“這怎么成？”
“不成嗎？”丁如玉微訝。
文溪鎮(zhèn)不比京城，祁澈身形修長，容貌清俊，舉止文雅，年紀(jì)輕輕已中了秀才，且踏實穩(wěn)重，已經(jīng)算是青年兒郎中的佼佼者了。唯一的不足之處是家世差點，又沒了父母。
可是丁如玉琢磨著，家世差些沒什么。真論家世，這世上比他們家世好的，也沒幾個。祁澈家里沒錢，可是章家有啊。而且無父無母也不算大缺點，可以和他們夫婦一起住嘛。
——反正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也不舍得她遠(yuǎn)嫁。巴不得把她永遠(yuǎn)留在身邊，若能招贅就更好了。
秦璋輕聲道︰“自然不好。阿玉你不知道，外面有人閑言碎語，說咱們幫澈兒，就是看中他無人幫襯，打的是讓他做女婿，要他養(yǎng)老送終的主意……”
丁如玉眼神一閃，心說，若真如此，是有些不當(dāng)，仿佛他們幫助祁澈，是另有所圖一般。
她聽到丈夫緩緩續(xù)道︰“而且，我看著六六對澈兒沒這份心思。六六提起澈兒，渾無一絲羞澀，只怕是將澈兒當(dāng)做了兄長。”他笑了一笑︰“咱們這做爹娘的，肯定要教她開心歡喜，在婚姻大事上，得要她自己愿意才行?！?/p>
丁如玉聽了一笑︰“你說的是，再瞧一瞧吧?！?/p>
十四歲，到底還小呢。丁如玉有些感慨，當(dāng)初那么小的一個小人兒，轉(zhuǎn)眼間就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她看看丈夫，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文溪鎮(zhèn)上的生活幷未在兩人臉上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跡，可她很清楚，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丁家那個有些倔強(qiáng)，對未來滿是憧憬的小姑娘了。
在六六這個年紀(jì)，她可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在一個江南小鎮(zhèn)上定居。
十三年了，她已經(jīng)快忘了京城的天是什么樣子的了。
……
夫妻兩人在這邊絮絮低語，門外祁澈剛抬起的手輕輕放了下去。
...
他后退兩步，悄悄轉(zhuǎn)身，默默離去。
初春的陽光暖洋洋的，可他竟莫名的感到有點涼。他將手里的書本攥得更緊了一些，大步向前走去。
十四歲的六六站在章家房頂上，微風(fēng)吹起她嫩黃色的裙角，像是一朵美麗的花。
祁澈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身后是藍(lán)天白云。她俏生生地站在房頂，似是隨時要乘風(fēng)而去。他心頭一跳，仰頭看著她。
他知道，她跟著家里的一個姑姑學(xué)習(xí)武藝，所以她能輕巧地站在房頂?？墒撬恍校荒懿仍谔葑由?，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六六瞥了他一眼︰“我爹怎么說？”
祁澈微怔，繼而反應(yīng)過來。她恐怕是還記得先時的事情。他方才在院子里讀書，她忽然出現(xiàn)，很認(rèn)真地告訴他，他有一處錯誤。
他當(dāng)時下意識否認(rèn)︰“沒有錯，夫子就是這么教的。”
隨后，他心里才涌起淡淡的喜悅，又隱約有些不自在。
六六也不惱，她眼中流淌著笑意︰“不信你就問問我爹爹啊，祁大秀才?！?/p>
她似是只想指明他的錯誤，話說到這里，就轉(zhuǎn)身離去。
可是，祁澈卻脹紅了臉。他自小知道這個小師妹聰明好學(xué)。小姑娘五六歲上時還愛纏著他比試。他那時心里不大愿意同一個比他小許多的小姑娘比試?！容斄藖G人，贏了勝之不武。
再后來，她長大了，也懂事了，他又去了縣里書院，她也不大和他比試了。
老實說，他竟有些不適應(yīng)。聽說她跟旁人習(xí)武，他心生遺憾。戲文里說那些學(xué)武藝的女子，多是魯莽粗笨。
一想到聰明伶俐的小師妹會變成戲文里說的“母夜叉”，他不忍而又惋惜。
……
見他一直不答，六六以為是自己聲音小了，對方?jīng)]聽到，就又重復(fù)了一遍︰“我爹爹怎么說??？”她指了指他手里的書本︰“你不是去找我爹爹了么？”
一想到章先生方才和夫人的對話，祁澈的臉由紅轉(zhuǎn)白。他一時局促︰“我……”
看他神情，六六自忖猜到了幾分，她笑一笑︰“錯了不打緊，記住就是了?！?/p>
望著她嬌美的面容，祁澈心里忽的生出幾分別扭來，他想說一句“我不是，我沒問”，卻沒說出口。
他心說，瞧，她又在安慰他了。
他們兩人相差了五歲，又男女有別，真正相處的時光幷不多?？墒呛芷婀值氖?，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很多小事，他都記得很清楚。
她第一次安慰他是什么時候？
祁澈想了想，心里有了答案，是七年前。
那時他剛?cè)タh城不足半年，母親就染病去世了。小小的少年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M管母親蔡三娘脾氣不好，時常訓(xùn)斥他，可那是她的娘親，是在父親去世后，歷盡辛苦拉扯他長大，自己省吃儉用也要送他讀書的娘親……
章先生幫忙安葬了他母親，又將他接到家里安頓。
他在人前強(qiáng)忍著淚意，可是避開人，他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
穿著緋紅衣裙的小姑娘就在那個時候，悄悄塞給了他一塊窩絲糖。
她聲音甜甜的，比窩絲糖還要甜上幾分︰“你是哭了么？我把糖給你，你別哭啦。”
祁澈抬起頭，怔怔看著她︰“我沒哭?！?/p>
小姑娘一臉認(rèn)真︰“對不起，我不取笑你?！?/p>
祁澈一時有些不明白?！匀徊恢溃@是因為秦璋已教過女兒。
六六歪著腦袋想了想︰“我變戲法給你看好不好？”
不等祁澈點頭，她就將秋霜姑姑教的應(yīng)急招式使了一遍?！菚r年紀(jì)小，剛學(xué)武沒多久，也就沒幾分威力，但是衣袂飄飄，煞是好看。
時隔...多年，祁澈都忘不掉那個午后。那個才七歲的小姑娘，陪在他身邊。
……
祁澈慢吞吞道︰“我沒問他?！彼D了一頓︰“我……”
他心說，我聽到他們談及你的親事。——但這話明顯不好說出口。君子非禮勿聽，他無意間聽到不該聽的，本該掩耳疾走才是。怎么能從頭聽到尾，再搬到人面前講出來。
“??？哦。”六六微楞，似乎覺得沒意思，“那我回去了，改明兒我問?！?/p>
她也不踩梯子，直接向下一躍，穩(wěn)穩(wěn)落在地面上，沖祁澈遙遙招了招手。
孤零零地站在房頂，祁澈眼睜睜地看著那朵嫩黃色的花搖曳生姿，逐漸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