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很高興是不是？”
“若兒？！”端木云沒有去計較她說了什么，只是單純地為她開口說話了感到高興。他握住明若的手，卻發(fā)現(xiàn)她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充滿了淚光，淺淺的，水意彌漫，帶著濃厚的凄涼，鋪天蓋地地向他壓過來。
“你肯說話了？若兒、若兒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命人在爐上溫著粥，你喝一點好不好？”從大安滅國的這半個月來，她不發(fā)一言，也不肯見自己，現(xiàn)在她肯開口講話了，是不是代表她愿意放下過去，跟自己從頭來過？
明若像是沒聽到他的問話一般，只是輕輕勾起嘴角，端木云心驚的發(fā)現(xiàn)，她的笑容，竟和須離帝有著驚人的相似：“我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愚蠢?！?/p>
“若兒——”
宛如沒有聽到端木云的聲音，明若只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真是蠢啊，因為九年前的事情，始終不肯信他，哪怕他待我和舜元再好，也始終不肯敞開心扉。我只道他那人城府極深，自己便決計不可陷進去，也免得最后尸骨無存，誰知道，小心過了頭，把他害死，自己，活著跟死了也沒什么分別?！?/p>
“九年前他將我騙入宮中，強占了我，那時我真是恨他，恨他枉顧人倫淫虐親女，更恨他為人偏執(zhí)，為了一個小小的明若，竟?fàn)奚四敲炊嗳说男悦?，視天下百姓為無物，只為了把我攥在手心。你回來后，我無顏見你，他迫我面對，我當(dāng)時又恨上了他，只覺此人絕情至此，口口聲聲說愛我疼我，卻還是對我如此殘忍，逼我面對我不愿面對的事情。見了你之后，我便想同你走，那時我是真不想留在這宮里，總覺得那兒不是我生存得了的地方，被他抓住后我也清楚，想逃走是再不可能的了，我就想啊，他若是日后真心疼我，我便留下來吧，他坐在那金碧輝煌的龍椅上受萬民敬仰，可轉(zhuǎn)過身，不也是孤零零一人？我又怎么舍得下他，哪怕他總是迫我做些我不愿做的事，把我的尊嚴(yán)一次次拉扯撕碎，除卻最初的恨，竟都慢慢忘了?！?/p>
烏黑的青絲披散著，遮住了明若蒼白如雪的面孔和嘴唇。她只是慢慢地說著，端木云也靜靜地聽。
“他囚我于此，封我為妃，逼我為他懷了舜元，除了擔(dān)心孩子是否會有缺陷，我竟都不恨他?？伤氖悄前闳菀诐M足的人，我心里有旁人，那是他萬萬不許的事。可他那人又那般孤傲，連做了什么事都不屑隱瞞，滿心以為我即便知道了，氣他幾日也就罷了，到頭來還是要在他身邊。你連敗數(shù)次，葬送百萬大軍，讓大皇兄死于刺客之手，又親手殺了二皇兄，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何他之前屢屢饒過你，他只是在等一項再也無人能為你求情的罪名，將你殺了，也斷了我心里最后一點冀望?？晌也幌肽闼溃麉s也從了我的心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人將你從天牢劫走。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不在他掌控之中的呢？他一生有六子四女，除卻我和舜元，竟都死的死瘋的瘋，不留一個活口。初時我只道他為人涼薄，卻忘了、卻忘了是我自己說、說……”眼淚一顆顆滾落，這半個月，明若卻像是要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一般。
“說眾位皇子皇女會危及舜元，會是大禍，我只是不想舜元像他們一樣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終日惶惶地活著，可那人，該是怎樣無情又專情，才為了我母子倆殺掉所有隱患。可笑的是，我卻忘了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只怪他冷血薄情，他卻從未提起過半句?！?/p>
“我怎么到現(xiàn)在才懂呢？他那人，做了什么事都不會瞞我的，他說沒有殺娘親和嬤嬤，就是沒有殺。是我因為九年前的事情始終不肯信他，認(rèn)為你才是對的，認(rèn)為你不會騙我，可我卻沒想到，萬一你騙了我呢？”她抬起迷蒙的淚眼，看不清端木云的表情，也不想看清，她只想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而已。
“就連最后一面，我都不是在他懷里，而是狠狠地將他推開……我親手將他推開的……連一句道歉都還沒跟他講……”那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沒人抱著她逗她笑，也沒人牽著她的手去看那紫色曇花，更沒人在冬天將她冰冷的手揣進懷里，無法無天的縱著，因為那個會為她做這些事的人，已經(jīng)沒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抱著我賞月的時候，似真似假的說了句我不疼他，說我待他不好。我當(dāng)時心道，事事都依你，不跟你犟不反抗，你要什么都給你，哪里待你不好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當(dāng)真是待他一點兒也不好，我為他做的那些，沒有用過心，總認(rèn)為自己是被迫的，心里不信他，不喜他，不念他，好像自己永遠(yuǎn)都處于受害者的位置。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心里早已愛他了。他有我之前，不曾愛過誰，有我之后，也不曾幸?？旎钸^。我同他在一起十幾年，從來沒有對他好過，哪怕對他笑對他撒嬌，也從未用過心?！痹瓉磉@些年，她真正愧對的人不是端木云，而是他。
可她再也沒法補償了，因為那人不會回來了。
“端木云，你放我走吧，還有舜元和安公公，娘親和段嬤嬤，請你把他們一并還給我?！泵魅袈玖似饋?，對他伸出手。
“還有我的白玉簪，在你手里是不是？”他既然能那般及時地趕到，就說明，他早就知道她和舜元要逃，才刻意將信物和將軍印藏在身上，那她典當(dāng)?shù)陌子耵?，自然也落入了他手里?/p>
端木云沒有動。明若也沒心思再同他廢話，直接到他袍袖里翻了出來，然后握在手上，貼住心口：“九年前是我對你不起，九年后你奪了我明家的江山，送了我夫的性命，我再欠你什么，也都該還清了?！笔堑?，她再也不欠他什么，也再無需心懷愧疚了。
父皇、父皇，若兒好想你。
她握著簪子，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寬大的袍子穿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顯得更是纖瘦，弱不禁風(fēng)。脆弱的好像只消一眨眼就會消失。
端木云強迫自己不要去抓住她，他早該知道，他的若兒那般冰雪聰明，若非被愧疚蒙蔽，是怎么也不會相信他的話的，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不，若兒——”最終，他還是沒能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瘦的好厲害，那細(xì)細(xì)的腕在他掌心枯槁的像是一根枯枝。
“你不能走，現(xiàn)在正是亂世，大安已滅，各國雄起，你出去了只會給你自己招來麻煩。留下來，讓我照顧你好不好？”最后一句，已經(jīng)滿是哀求。
明若卻沒回應(yīng)，過了很久，才輕聲問道：“我能住回皇宮嗎？”
端木云咬牙，點頭。
“那就好。”明若抬頭往下窗外，“你把灼華宮收拾一下吧，我想住回那兒，另外，請別找人監(jiān)視我，我不會逃的?！笔?，她不會逃，她還要為父皇做一件事，做完后，她便會去找他，跟他說她有多后悔，有多愛他。父皇那么疼自己，一定不會生自己的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