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這是邊南第一次看到邱奕哭泣，看到他從來沒有外露過的痛苦和悲傷。

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能讓邱奕好受一些，他自己也同樣難受，聽到邱奕壓抑著的哭聲，他除了緊緊摟著邱奕，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他沒有經(jīng)歷過至親的生死離別，因?yàn)榈〉募彝リP(guān)系，他甚至都沒像別人那樣想像過如果有一天……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看到生命逝去而無能無力，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是多么痛苦的事。

萬飛和申濤把他們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邊南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裹著厚重的棉被，連聲音都聽得不太真切。

他唯一還能顧及到的就是邱奕，他緊緊抓著邱奕的胳膊沒有松手。

在醫(yī)院里坐了半個多小時，邊南才慢慢緩過來，看著坐在他對面椅子上的邱奕。

本來想像中邱奕悲痛之后的爆發(fā)并沒有出現(xiàn)，邱奕在發(fā)呆，表情和眼神都回到了平時的樣子，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還有些手續(xù)要辦?！鼻褶日f，站了起來。

“我們?nèi)ヅ?，”申濤攔了他一下，“你再……”

“沒事兒，”邱奕拍拍他的胳膊，“要家屬簽字的，你們辦不了?！?/p>

邊南腦子里一直有點(diǎn)兒發(fā)空，辦手續(xù)的時候他緊緊跟著邱奕，手續(xù)都有什么內(nèi)容，都是怎么回事兒，他全都沒注意。

他只是擔(dān)心邱奕，那種巨大的要爆發(fā)的狀態(tài)居然被邱奕又狠狠壓了回去，這讓他擔(dān)心。

而他們還面臨著另一個痛苦的事實(shí)，在家呆著的邱彥還不知道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

因?yàn)榍癜职诌@兩天情況惡化得快，加上邱彥周末已經(jīng)在醫(yī)院熬了兩天，所以大家今天沒讓他放學(xué)了再跑來醫(yī)院，他還在等哥哥們忙完了回去跟他說說爸爸的情況。

這該怎么說？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已經(jīng)算是春天的季節(jié)，今天卻出奇的冷。

“都回吧，謝謝了，”邱奕拉了拉衣領(lǐng)，“剩下的事兒我明天再過來處理?！?/p>

“沒事兒，不差這一會兒。”萬飛招手叫了輛出租車過來。

“先一塊兒去你家吧，”申濤說，“二寶……”

“你下船就這兩天時間都沒在家待過吧？”邱奕看了他一眼。

“想在家待著還不容易么，”申濤笑了笑，把他推到了出租車旁邊，“跟我們還客套什么？”

最后幾個人全都上了車，邊南一直沒說話，坐在邱奕身邊握著他的手。

邱奕的手本來就挺涼，平時總愛拿他的手來暖著，今天他一直握著邱奕的手，卻沒能讓他的手變暖，依然冰涼的。

回到邱家的時候，邱彥還沒睡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

看到幾個人進(jìn)了屋，邱彥愣了愣，眼睛猛地瞪大了，從沙發(fā)上跳了下來，站在茶幾旁邊愣著。

“二寶……”邱奕看著他，似乎在想該怎么說。

邱彥沒有說話，開始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里屋門口，最后又退了兩步進(jìn)了屋里，沒等邱奕再說話，他一把把門用力地關(guān)上了，接著就從里上了鎖。

“我跟他聊聊，”邱奕彎腰從電視柜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了鑰匙，又回過頭看著邊南，“好餓，煮幾個餃子吃吧，冰箱里有?！?/p>

“行。”邊南馬上轉(zhuǎn)身拉開冰箱找了兩袋速凍餃子出來。

關(guān)上冰箱門的時候他突然很想哭。

沒有邱爸爸從屋里推著輪椅出來的場景讓他很不習(xí)慣，如果是以前，這會兒邱爸爸肯定會笑呵呵地出來，說一句，怎么都跑來了？

家里所有的東西都還是原樣，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感覺了，甚至沒有了邱爸爸那個烤著腿的電暖器，屋里溫度都低了好幾度。

邱奕拿鑰匙打開了里屋的門，邱彥死死頂在門后一言不發(fā)。

邱奕把門推開一條縫，伸胳膊進(jìn)去抓著他的衣服，把門推開走了進(jìn)去。

關(guān)上門之后，里屋就一片安靜，幾個人在客廳里都沒動，都在聽著，但誰也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我去煮吧，”萬飛拿過了邊南手里的餃子，“都煮了得了，大家都吃點(diǎn)兒。”

“嗯。”邊南應(yīng)了一聲。

萬飛拿著餃子去了廚房，邊南還站在里屋門外。

申濤在沙發(fā)上坐下了，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了，也依然聽不到里屋的動靜，他嘆了口氣：“邊南。”

“嗯？”邊南轉(zhuǎn)過頭。

“坐下歇會兒，”申濤指了指沙發(fā)，“他熬，你也跟著熬，準(zhǔn)備要比賽誰先倒么？”

邊南定了幾秒鐘，坐到了沙發(fā)上。

這一坐下去，頓時一陣疲憊卷了上來，松馳下來的身體這時才感覺到了累。

“我后天要上船了，”申濤點(diǎn)了根煙叼著，“后面事兒還挺多的，你盯著點(diǎn)兒他，我覺得他……事兒一完了肯定要病。”

“我也這么覺得，”邊南悶著聲音，“快到極限了吧。”

“他爸這事兒他沒通知任何人，但親戚早晚得知道，”申濤皺皺眉，“你知道他家這個房子，一直被他幾個叔盯著呢，知道他爸沒了肯定會上門。”

“操?！边吥弦е懒R了一句。

“到時……”申濤看了他一眼，“冷靜點(diǎn)兒處理，要不這事兒就難扯了?！?/p>

“你還真是，”邊南笑了笑，摸了摸這些日子一直放在兜里的那兩塊錢鋼蹦兒，“邱叔說你……”

“說我什么？”申濤也笑了笑。

“他給了我封口費(fèi)，不能說?！边吥习唁摫膬耗贸鰜碓谏隄刍瘟嘶?。

“肯定說我小老頭兒了，”申濤嘖了一聲，“以前就說過，我說再這么說我就跟他急，他就沒說了，果然還是在背后說呢?！?/p>

兩人都笑了起來，申濤笑得煙灰都掉在了地上。

“哎，”申濤把煙灰捏起來，“這讓他看到了得用掃帚把我趕出去。”

邊南沒說話，鼻子發(fā)酸，酸得腦門兒都疼了。

里屋突然有了動靜，有椅子倒地的聲音。

兩人同時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緊跟著就聽到了邱彥扯著嗓子的一聲哭喊：“爸爸——我要爸爸——”

邱奕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什么，只能邱彥滿滿都是傷心的哭泣聲，邊哭邊含糊不清地嘶喊著。

還有桌椅磕碰和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你為什么啊——”邱彥哭喊著，“我爸爸沒有了——”

“邱奕！”邊南急了，這動靜一聽就知道邱奕把事情都給邱彥說了，他過去擰了擰門把手，“二寶？二寶！”

“別進(jìn)來?！鼻褶仍诶锩嬲f。

邊南停了手，跟申濤對視了一眼，倆人都站在了門外沒敢進(jìn)去。

“怎么了這是？”萬飛煮一半餃子，聽到動靜跑進(jìn)了屋里，壓低聲音問。

“估計(jì)打他哥呢。”申濤小聲說。

“靠，為……”萬飛愣了愣，“邱奕是不是把放棄的事兒也說了？我操這話不說不行么？”

“他這人就這樣，”申濤嘆了口氣，“煮餃子去吧。”

里屋又傳來了碰撞的聲音，邱彥哭喊得嗓子都啞了，萬飛指了指門：“這……不管？”

“我餓了?！边吥峡粗f飛。

“……行行行，”萬飛皺皺眉，“我接著煮，水剛燒開?！?/p>

幾分鐘之后，邱彥的聲音低了下去，里屋漸漸安靜了下來。

萬飛那邊把餃子煮好了端進(jìn)屋的時候，里屋的門打開了，邱奕走了出來。

邊南一看他就愣了，邱奕嘴角破了，眼角旁邊還有一小片青紫。

“下手這么重？”申濤也愣了，往里屋看了看，“二寶呢？”

“睡著了，”邱奕拿起桌上一個小鏡子對著看了看，舔了舔嘴角，“拿椅子砸我呢，勁兒真大?！?/p>

“何必呢，沒必要跟他說那么細(xì)吧?！鄙隄f。

“那不是我一個人的爸爸，”邱奕按按眼角，“那也是他爸，該知道的就該讓他知道?！?/p>

“吃餃子吧，”邊南把椅子放到桌邊，邱奕的作法跟他不是一個風(fēng)格，但在這樣一個家庭里，誰也不知道真正合適的方式是怎樣的，“要叫二寶也吃點(diǎn)兒么？”

“不叫他了，剛睡著，醒了萬一又打我呢?！鼻褶刃πψ铝?。

吃完餃子，萬飛和申濤又坐了一會兒才各自回家了。

邊南和邱奕沉默地坐在客廳里看著電視。

邊南想說點(diǎn)兒什么，希望邱奕能回應(yīng)，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合適。

他希望邱奕能痛快地哭一場，痛快地爆發(fā)一次，痛快地渲泄一次自己的情緒，打人，罵人，哭，都行，就像邱彥那樣，把自己的痛苦全都扔出來。

但這樣的狀態(tài)在邱奕身上始終沒有出現(xiàn)，跪在邱爸爸床頭的那幾分鐘似乎就是他全部的爆發(fā)了，沉重而壓抑。

這一夜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上床睡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一塊兒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邊南睜開眼睛，看到桌上已經(jīng)擺了熱騰騰的包子和豆腐腦，邱彥低著頭正在整理自己的書包。

邊南看了一眼邱奕，還在睡，這段時間以來邱奕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這會兒睡得很沈。

“二寶?！边吥献饋恚p聲叫了邱彥。

“大虎子，”邱彥也小聲應(yīng)了一聲，跑過來靠在了他身邊，“我昨天……我昨天……”

“我知道我知道，”邊南摟緊他，在他腦門兒上用力親了好幾口，“沒事的，你哥哥不會怪你的?！?/p>

“我不敢跟他說對不起。”邱彥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撲了幾下，眼淚順著臉滑了下來。

“不用說對不起，你沒有錯，他也沒有錯，”邊南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珠，“誰都沒有錯，你們都太愛爸爸了?！?/p>

“那他會不會打我?！鼻駨┨痤^，輕輕抽泣著。

“怎么會，”邊南笑了笑，捏捏他的臉，“你哥那么疼你?！?/p>

邱彥靠在他懷里默默地哭了一會兒，然后抹了抹眼淚：“我去學(xué)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