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我號碼?”程博衍看著他。
“有,”項西關(guān)上車門,又扒著車窗飛快地程博衍的電話號碼報了一遍,“修車的時候我都已經(jīng)記下來了?!?/p>
“安什么頓?”程博衍又問。
項西笑了笑沒說話,轉(zhuǎn)身小跑往菜市場去了。
他必須得快點兒跑開,跑慢了他怕自己會舍不得走又死皮賴臉爬上程博衍車上去。
嚴肅正直又對所有人都帶著幾分溫柔的程博衍,是他這幾個月來身后最踏實的溫暖,他怕自己走慢了就邁不開腿兒了。
菜市場是項西熟悉的地方,跟普通的菜市場略有區(qū)別,這個菜市場除了是個菜市場,還有很多并不賣菜的門臉,打牌的,唱戲的,人流量大,混亂,還臟,卻莫名其妙地讓他有歸屬感。
他走進菜市場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什么不一樣的人生,什么渴望著另一種的人生,有些人,像他這樣的,骨子里就只屬于這種地方。
長久以來的生活經(jīng)歷已經(jīng)把他牢牢困在了這種混亂里透出的生機勃勃之上。
要想擺脫和離開,代價大概首先就是如同眼下這樣。
迷茫。
項西低著頭很快地穿過了菜市場,又埋頭走過了兩條街,前面是個早已經(jīng)干涸了的人工湖。
湖底坑坑洼洼的泥塊上堆滿了各種建筑垃圾,這里的老人早上還能聚成堆兒圍著這個土坑早鍛煉,一直讓項西覺得很感動,這是什么樣的一種精神啊……
他順著湖沿出溜下去,找了個避風(fēng)的土窩坐下了。
午后的陽光很暖,項西靠著身后的亂石和雜草,想起了17號對面墻上的貓,這陣□□都叫完了吧。
腳下的泥地里鉆出了很多青草,不遠處還有好幾塊被附近居民開了種了菜的地,要不看背景,就只看眼前這場面,還挺有些春天里來百花開的意境。
項西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必須有,很多時候他就是這么無所事事地待著,看人,看事,小時候是邊看邊聽假瞎子給他說各種正的歪的理兒,長大了就邊看邊自己琢磨。
他在這里挺消停,這個時間湖邊沒有什么人,更不會有人到下面來,他把背包放到身后,躺下枕著,看著天空出神。
一直從天亮得睜不開眼看到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湖邊傳來了音樂聲,跳廣場舞的,跳國標的,唱歌的,唱戲的,對于擾民藝術(shù)的熱愛還真是不分階層貧富。
項西對很多事情的感悟,就在每天發(fā)呆的時間里,四周明亮和黑暗交替著,嘈雜和安靜交替著,逃離和無處可去交替著……
從四周音樂聲消散的時間長度來判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了,項西隨手往旁邊的草上揪了一根放進嘴里一下下咬著。
又待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背好了包。
趙家窯當(dāng)然不能回,也不敢回,但還是必須咬牙去一趟,他的全部家當(dāng)都還在同奎胡同的小屋里呢,雖說連他存下的那卷錢都不值什么錢,但那些東西是他存在過的全部過往了。
項西飛快地從幾條小街小胡同地轉(zhuǎn)進了趙家窯,這種熟悉熟練的方式讓他有些憤怒,花費了那么大的代價想要擺脫的“人生”,居然連一秒鐘轉(zhuǎn)換的時間都不需要,就能輕車熟路地再次融入其中。
多憤怒啊,多操蛋啊。
多讓人失望啊。
站在小屋外停了一會兒,項西小心地拽了一下窗臺上的繩子,窗戶開了,他伸手進去打開了房門。
屋里還是老樣子,一股潮味兒。
他從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了藏在亂七八糟的紙殼和破布條下面的小包,打開又檢查了一遍,他的小破爛兒們,還有那卷錢,都在。
項西把東西一樣樣都塞進了背包里,這個包是程博衍給他買的,還挺能裝東西,小兜小袋子也多,他把東西分別裝進小兜里,感覺還挺好玩的,就好像自己的“財產(chǎn)”一下多了起來似的。
雖然同奎胡同這個屋子以前很安全,但也只是以前,以前他在趙家窯隨便哪條街上溜達也不會有人找他麻煩。
現(xiàn)在不同了,雖然他沒能進入另一種人生,但趙家窯大洼里的人生,是實打?qū)嵉亟Y(jié)束了。
這兒不能久留,要讓平叔和二盤知道他沒死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回來串門兒,那簡直是視死如歸了。
背著包跑出趙家窯的路口時,項西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他長大的地方,跟之前的每一個深夜一樣,并無區(qū)別。
項西沒正式流浪過,但因為沒有進賬不敢回大洼里,在街上晃悠個幾天也是常事,倒沒有什么不適應(yīng)。
他在街邊買了一兜燒烤,又買了兩包煙,很熟練地找了個偏街沒人敢晚上進去取錢的自助銀行。
現(xiàn)在春天都快過完了,但天兒還是冷,像自助銀行這種搶手地兒,也還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流浪漢一個門。
就項西挑的這個門兒都關(guān)不上漏著風(fēng)的自助銀行,里邊兒都已經(jīng)躺著倆了。
他剛一走進去,其中一個頭發(fā)都快結(jié)成假頭套了中年男人坐了起來,眼睛一瞪:“出去!”
“我待到天亮,明兒就換地方?!表椢靼寻锹淅镆蝗樱吭诹税?。
“讓你他媽出去聽不見啊!”另一個男人也坐了起來。
項西把吃的和煙都給他倆扔了過去:“叔,我離家出走,呆一夜就走。”
倆男人對視了一眼,拿過燒烤和煙看了看,一人一支煙點上叼著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項西,假頭套嘖了一聲:“身上還有什么沒?!?/p>
“有,”項西點點頭,從包里掏出了一把小砍,放在了地上,用腳踩著,“二位大叔,都不容易,我不想惹事兒,但誰也別想惹我?!?/p>
那倆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再說別的,從煙盒里抽了一支煙扔給了他:“離家出走挺時尚吧?”
“還成,”項西拿起煙叼著,也沒點,程博衍說不讓抽煙,“你倆走在時尚前沿呢?!?/p>
“這個你不吃了?”一個人指了指那兜燒烤問他。
“油太大,我沒吃,就買給你們的?!表椢餍π?。
油太大算是什么理由……項西想起了程博衍吃回鍋肉木桶飯那天就這么說來著,笑了笑,以前自己可不會放著這么好的東西不吃。
在醫(yī)院呆了幾個月,味覺都變了。
這么說起來,人生還是有所改變的嘛!
那倆吃完東西抽爽了煙,倒頭都睡了,還有一個臨睡前給他扔了個新的紙殼過來,說是墊著點兒沒那么潮。
項西猶豫了一下墊上了,倒不是怕潮,是身上這身衣服挺好的,這輩子他穿過的最好的衣服了,就這么躺地上他有點兒心疼。
枕著包躺下之后項西并沒有睡意,他只是要找個地兒待著。
那倆聽著是在睡覺,睡沒睡著什么時候會醒醒了會干什么,誰都不知道,他也不太敢真睡著了。
玻璃外面是越來越黑的夜,自助銀行里燈很亮,這么一襯,往外看的時候只能看到自己的臉。
項西嘆了口氣,頭發(fā)現(xiàn)在就一層毛絨絨的,也沒個形。
一看到頭發(fā)就又想起了程博衍,今天程博衍休息,這會兒也已經(jīng)睡了吧,沒記錯的話,明天程博衍出門診……
想這些干嘛呢?
項西盯著玻璃上自己的臉,你明天要干嘛去呢?
半夜里迷迷糊糊項西覺得身上很冷,在醫(yī)院空調(diào)房里呆了幾個月,冷不丁在敞著門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一夜,還真是挺強烈的對比。
正覺得冷得不行想起來活動一下的時候,項西聽到了自助銀行外面?zhèn)鱽韼讉€人說笑著的聲音,有人喊了一聲:“哎,這里頭有仨呢!”
沒等項西反應(yīng)過來,一個酒瓶敲在了他旁邊的玻璃上。
操,流浪漢的人生還不如混混呢!項西跳了起來,順手拿起了壓在胳膊下邊兒的小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