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霧沉,濃得化不開,不見分毫清明。
聽力范圍內僅剩機艙外發(fā)動機的轟鳴鼓噪,初語坐在乘務員座椅上,偏著頭,望不清舷窗的景,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霧鎖云籠。
然而當她回過頭,看向機艙,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衣著合體且分外出挑,面容卻是模糊不清的。然而清晰可見的則是那雙極冷的眼,烏沉的深眸。他微微翕下眼簾,頹困于頭等座。
今日最后一段航班從申城起航,因暴雨延誤了三個小時。而彼時艙門已經關上,乘客無法下機,只能留在機艙內等候。
沒有準確起飛時間,乘務長不斷播報繼續(xù)延誤的廣播。面對一眾乘客的指責抱怨,初語只得埋頭認下,微笑的弧度幾乎是牢牢刻在了她的臉上。
路敏之作為乘務長不放心后艙那幾個小菜鳥,早早趕過去幫忙了,留初語一人獨自處理頭等艙的各項事務。
任何乘客的刁難怒氣她尚且都能游刃有余地化解,可只有6C座的金卡顧先生。從上機便開始睡覺,加之地面延誤的時間,他整整睡了五個小時。
拒絕用餐,也拒絕與任何人溝通。
無奈在飛機即將下降的時候,初語走過去,低聲喚他,未醒。初語只好抬手輕碰他的肩膀,惹得他不滿蹙眉,淡淡掀起目光,掃她一眼。
就這一眼,讓初語內心深處的郁燥騰然升起。
“顧先生您好,我們的飛機即將于半小時后降落在首都機場,地面溫度28攝氏度。我看您全程都在休息,請問現(xiàn)在是否需要用餐?”即便此刻初語的聲音如同機器一般生硬刻板,但她也極力維持著最后的專業(yè)素養(yǎng)。
金卡先生漸漸垂下眼,目光從上至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忽然睫根輕輕顫幾下,目光開始變得隱隱有些灼人。
初語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下去,昏暗的機內燈光下,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鉆戒,隱約散射著細弱的微光。
“不用?!彼麡O其冷淡地開口,隨后再度閉眼。
“好的,不打擾您了?!背跽Z的這一聲回話很輕,輕到大概金卡先生都沒能聽見她的聲音。
飛機要下降,初語坐回乘務員座椅,系好安全帶,只望窗外。
萬家燈火點亮下的京市逐漸浮現(xiàn),有微弱的暖光從半空中泄進來,卻掩不住她通身的疲倦。
初語閉上眼,再度跌入混沌的思緒中。
是夢,抑或是夢中夢,她都無力去思尋。
“怎么又下雨?”不知是誰的聲音,回響在她耳畔。
密絲絲的斜雨打濕女孩十七歲的裙角。這本該是個潮濕悶熱的夏日傍晚,初起的暮色挾風覆地,然而一場潛人心脾的愜意卻隨著這場細雨席卷而來。
初語很愛落雨天。
任由沁涼的雨絲落在肌膚上,呼吸間暢快享受著雨天的濕氣涼意。
然而不多時,余光卻瞥見一片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迅速逼近。
此刻空氣陡然凝滯,暢快舒爽的感覺也戛然而止。她奮力跑起來,顧不得污水四濺,慌忙躲進一處屋檐下,破敗的墻體斑駁不堪,浸滿了霉點臟污。
她出神凝望遠處。隔著雨幕,路邊那棵洋槐的枝梢沉墜著水珠,落到潮潤的地面,匯積成一灘窄淺的水洼。樹間隱匿的蟬鳴不復鼓噪,而這夏日也終將走到盡頭。
路面光影漸深時,耳后猝然響起一串接連不斷的腳步聲,她甫一回頭,便瞧見那熟悉的面孔,眉頭蹙得更緊。
少年默默收起雨傘,置于一旁的墻壁立好。面不改色地從口袋掏出一面紙巾,隨后蹲下,清峻瘦削的肩胛透過T恤印出清晰可見的骨骼輪廓。
不似初語的濕漉狼狽,他此刻則是渾身干凈清爽。
少年有著一副不同于亞洲人的峻深面骨,輪廓棱角極為深刻。眸光很亮,看人的眼神卻分外清傲,如同深冬湖面凜寒難化的積冰,又似劃開夜晝帷幕的那一筆銳利天光。想來應是分外囂張難馴的性格。
然而此刻卻蹲在地上,伸出手,一點一點,替她拭凈小腿上的污泥。
初語急悶,往后縮回腿。
出言警告:“別碰我!”
少年站起身,面色如常,垂眸片刻后又抬起,含笑定定看著她,嘴唇翕動,輕輕道出第一句話:“恭喜你啊。”
眼前模糊的霧色終被驅散,一團紊亂糾纏的心緒在這夢與現(xiàn)實的間隙中拖曳出沒。
不知是哪里飄來彌彌漫漫的雨,化作一團濕氣,驟然揉進了初語的眼睛里,酸得好厲害。
他逆著光,眼底盡是放肆難掩的惡劣。慢慢逼近的身型似是一片漆黑剪影,爾后只聽見他的聲音,像浮于遙遠的舊夢中,緩緩傳來:“沈初語,訂婚快樂么?”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