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語離開家時，天已黑盡。即便她現(xiàn)居的住所與大哥大嫂的新房相隔大半個城市，可他們?nèi)詧?zhí)意要送她回去。走時母親送她到車庫，不舍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她口中不停念叨著女兒，心里卻記掛得緊切，好似世間所有母親都是這般溫善嘮叨。

上了車，大哥這才無奈道：“媽就是舍不得你，她巴不得你永遠(yuǎn)不長大，留在她身邊才好。”

初語坐在后座，昏暗間，精神驟然松懈下來，懶怠地應(yīng)付著。漸漸的，她故意閉上眼，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進(jìn)封閉的世界。

車內(nèi)安靜了許久，某個等待紅綠燈的空隙，束唯極小聲地問初塵：“顧千禾是誰？”

街燈掠過車窗時，初語的眼皮動了動。

而后她聽見大哥在愣了幾秒后回答：“是我們從小住在一條街上的朋友。”

束唯也跟著沉默了一瞬，片刻后，似埋怨般說道：“都沒聽你提過?！?/p>

宴請單上沈初塵的朋友占了大半，卻僅有顧千禾的前面標(biāo)著摯友二字。

大哥輕輕笑了聲，溫柔請罪：“千禾畢業(yè)就去美國了，后面這兩年學(xué)業(yè)忙，一直沒時間回來。不過你應(yīng)該是見過他的，我們高中時的學(xué)弟。”

束唯頓了頓，依舊搖頭：“不記得?！?/p>

“他當(dāng)時很有名的，常考年級第一，還是個混血?！?/p>

這次束唯沉默了很久，才道：“哦，我有印象了。他好像和你課后是一個棒球隊的，我一直當(dāng)他是個外國人。是不是個子很高，皮膚特別白的那個？”

大哥笑著，低聲佯裝吃味：“還很帥?！?/p>

車子行駛到植滿蔭叢的道路上，繁茂的枝葉遮住了路燈，光隙散淡，初語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時光遠(yuǎn)去，回憶支離破碎。

她記起很多年前，隨家人搬去七江路那日，也是一個盛暑天。

梧桐樹蔭轉(zhuǎn)過正午，映照于鋪滿青苔的石板路上。

那個午后人們都躲在家中庭院內(nèi)納涼消暑，街角靜悄悄一片。貨運小皮卡載著這一家人停在某幢紅墻褐瓦的小樓邊，沈之棟抱起初語將她放在一旁樹下乘陰涼，囑咐她乖乖站著。

十歲的沈初塵已經(jīng)開始幫著父母搬運家具，每每經(jīng)過時都要用手摸摸初語的腦袋，道一句：“小語乖?！?/p>

蟬鳴陣陣，夏風(fēng)拂過。一片梧桐葉落在初語腳下，邊角已被曬到卷曲泛黃，葉脈卻錯落有序。她彎下腰，拾起這半枯萎的小扇片輕輕煽動起來，頓時涼風(fēng)徐發(fā)，清香撲鼻。

她小心地，怯然地端量眼前這片陌生的環(huán)境。

一只小小的鳥雀飛落在對面的門庭之上，初語望過去，眼神放空。

一霎爭鬧響起，驚雀展開翅膀，撲簌簌飛離那家宅院。

起先爆發(fā)的是一道勃然大怒的咒罵聲，直叫人心驚：“小畜生，你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男人的聲音沉厚粗戾，仿佛是這炎炎夏日中洶然灼起的一叢孤火。初語想，這一定是誰家的父親在教訓(xùn)孩子，她不愛聽熱鬧，微微轉(zhuǎn)過身，側(cè)對著那間院子。

隨后不知是棍棒還是掃帚，悶聲拍打在皮肉上，男人的吼罵被鼓噪的蟬鳴湮沒大半，然而卻沒有意料之中的認(rèn)錯求饒和疼痛嘶叫。

只有棍棒揮打在空氣中帶起的呼嘯回音，和孩童皮肉綻破的凄厲悶聲。

初語忍不住看過去，只見那家庭院外的鐵柵欄上青藤纏亂，斑駁破碎的陽光篩過葉隙刺照過來，她瞇著眼，什么也看不清。

最終，只聽見棍棒被狠狠摔在地上。

喧噪的蟬鳴都被嚇得噤了音，成年男人的聲音好似不堪負(fù)荷般沙啞起來，又急又喘道：“你小小年紀(jì)就這么不學(xué)好，長大了是不是要去搶劫殺人啊？老子今天真該打死你，免得你將來出去禍害社會?！?/p>

爾后，初語聽見一道稚嫩輕蔑的回聲：“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