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是在半夜里被匆忙叫醒之后在糊里糊涂中又被塞進了馬車帶走的。
那將他送出宮去的人叫上官云,聽說是景德帝的心腹謀臣。
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的莫離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因為他從來沒有覺得離開那黑白二人會是這般簡單的事——難道只要在半夜三更出其不意地出逃就可以了?
不過莫離即使不相信自己,但也還是相信景德帝的,故也不疑有他,安靜地蜷縮在馬車的一角,不知不覺間又混混沌沌地睡了過去。
當次日醒來,莫離掀開車簾,映入視線的已是滿眼蒼翠的綠色,楊柳垂青、蜂蝶飛舞,好一派自然得意之景。
馬蹄踢踏而揚起的泥土混合著青草芳香的氣息,莫離貪婪地深吸了一口充滿了自由意味的空氣,看著早已然離自己遠去的汴京還有那兩個他不愿再多想的人,前塵往事突然就如被風蕩走的輕煙一般,那原本壓抑在心頭的重量也驟然而減。
越發(fā)地不敢想像自己真的已經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在韓子緒與文煞的剝奪下讓他感覺這種東西距離他太過遙遠,而今日當他終于觸手可及的時候,莫離又忽然產生了些許害怕。
他真的可以么?
他真的可以讓自己放下過去的一切,用時間來慢慢地沖釋開傷痕,進而忘掉那些對自己來說縈繞不去的陰影與夢魘嗎?
當計數器重新歸零,他到底要如何規(guī)劃未來的人生?
一個沒有心計陰謀、沒有暴虐殘殺,而只剩下平淡與溫和的人生?
此次護送莫離出行的人,除了上官云之外還有一小支化妝成平民百姓的近衛(wèi)士兵。
上官云亦不是多話之人,畢竟景德帝早已交待過,對于莫離的事情他無需多問,只要將人送到目的地便可。
而莫離醒來之后卻也是一直沉寂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似乎對景德帝究竟是用了何種計謀得以擺脫那黑白二人而將他弄出皇宮的過程毫不在意。
故眾人除了埋頭趕路之外,期間再無多余的話題。
莫離只是這樣全心地信任著那個可以給予自己新生的景德帝,他覺得那睿智的王者定然已對所有的事情早有安排,所以他對自己的去向也未曾過問,只是恬靜地呆在車中,任上官云他們將自己帶向未知的遠方。
當行進數日之后,隊伍的腳步終于告一段落。
莫離下了車,抬頭看著前方那高聳的城門牌匾上,以蒼勁有力的正楷書寫著“穎昌府”三字。
在城門外的小茶棧歇腳打尖之后,上官云將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包袱交給莫離,道:“爺(指趙廷灝)有交待,自古避人耳目都講究小隱于野、大隱于市,還說,公子你身子骨不好,實在不必過于擔心而棲身于山野叢林中委屈了自己。爺囑咐我們將公子你送到這里,至于公子以后的去處便由您自行決定?!?/p>
接過那只裝有銀票與幾身換洗衣服的輕便包袱,莫離站起身道:“勞煩各位相送,莫離就此別過。爺的大恩大德,以后若有機會我定會回報?!?/p>
上官云頷首示意,莫離垂下了頭,五指握緊了包袱帶子,別過了上官云后便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進了城門去。
站在古樸且不甚平整的青石之路上,莫離看著錯過身邊的各色人群和路邊叫賣得正歡的小販,從事著不同職業(yè)的人們便就是這樣看似毫無聯(lián)系卻又彼此依賴地生存著,古往今來從未曾改變。
莫離正站在道路中央發(fā)著呆,忽有橫沖亂撞的小童手中拿著糖葫蘆撞了上來。
粘膩的紅糖絲蹭到了莫離的粗布衣裳上。
那小童摔倒在地上,看著自己的糖葫蘆滾落在地沾滿了塵土,頓時大哭起來。
莫離抱起那頑皮小童,也不介意自己的衣服被他弄臟,掏出零錢給那梳著總角的小孩兒買了串新的糖葫蘆。
看著未曾相識的小童破涕為笑,莫離的心情越發(fā)地好了起來。
未過多時,那小童的娘親尋了過來,知道孩子闖了禍,抬起手便要打。
莫離淡笑著阻止了她,只道沒事沒事,摸了摸孩子的頭便轉身離開了。
想起之前剛掉入這個時空的無所適從讓他在找到客棧這一安身立命之地后便再也未曾離開過。
如今經歷了這么多的風浪,又聽到了孟清漓所說的各地的風土人情,莫離更是羨慕不已。
忽然驚覺之前的自己就像是井底之蛙,未曾了解到世界之大。
如果這次真是一個轉機的話,他愿意嘗試著放下之前的包袱,用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情去體會這個俗世。
只要有手有腳,總不會餓死人的。
莫離一開始就沒打算用那些景德帝為他準備的錢。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些銀票的數目必定非常驚人。
但以他這樣身無所長的平凡之人,就算用這筆錢財置辦了豪屋大宅,估計也只能成為賊人們覬覦的對象。
想起前世在醫(yī)院為職的時候,他曾看多了生老病死的世間百態(tài),那個時候確因年少氣盛也一度對此感到過厭倦,但現在站在一個新的起點回頭看去,卻也覺得正是這種最為碎屑雜碎的柴米油鹽與嬉笑怒罵往往才能真實地承載起滿滿當當的情感。
莫離越發(fā)地覺得之前自己的幼稚了。
淡然地笑笑,莫離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城市中走著,那一處處磚瓦房肆、歌臺樓亭在他眼里皆自成了一道道獨特的風景。
走著走著,他忽然被一個人扯住了手臂。
被小小地嚇了一跳,莫離抬眼一看,拉住他的人是一個普通打扮的店小二,這才放下心來。
那小二哥滿頭大汗地抓著莫離問道:“小哥,看你面生,初來乍到的吧?”
莫離有點警覺地看著他,問道:“怎么了?”
那小二哥道:“小哥你是不是要找工作?。课覀冿埱f的另一個小二跟隔壁李家的小丫鬟私奔了,這么大個店就我一個人頂著,忙不過來??!”
莫離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但你怎么就挑上我了呢?”
小二哥憨笑著露出一口白牙:“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而且我見你在城里晃來晃去好幾次了,不是找個活計那是什么?”
莫離正好也想找個地方落腳,現在既然有了現成的工作機會又提供食宿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便也點頭應允下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莫離便就在這飯莊里打起雜來。
那小二哥名叫王三,是店老板的遠房親戚,難怪能自作主張地將莫離招了進來。
王三是個心底純直的小伙,見莫離手腳勤快,干起活來從不拈輕怕重,便對這相貌平平的老實人很是信任,還將自己在伙計房通鋪中的好位子讓給了莫離,自己則睡到了相對較差的那邊去。
莫離好笑地看著整個晚上都在打呼磨牙的王三,加上他在之前的生活中早就習慣了華衣軟被的伺候,如今又再度躺在了蚊蟲滿天硬得咯人的木板床上,一開始差點沒被整得患上失眠癥。
但久而久之莫離竟也慢慢習慣了,最后估計是那蚊蟲對他的血都已經感到厭倦了,身上的紅疹子漸漸好了之后也就沒再長新的。
莫離慶幸腐敗奢侈的習氣沒能在他身上產生過大的副作用,擺脫掉了那些,莫離在這小飯莊中的日子是過得平淡如水、閑然自得。
某日,在天剛朦朦亮的清晨,莫離便被王三連人帶被地拽下地來。
莫離揉著有些水腫的眼問道:“怎么了?地震啦?”
王三叉著腰朝莫離嚷嚷道:“別睡了,我表叔(即飯莊老板)陪著他新納的小妾回鄉(xiāng)省親去了,這飯莊今天我最大!”
用腳踹了踹莫離的屁股,“趕快起來陪我干活去?!?/p>
莫離嘆了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還真應了那句老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了。
莫離無奈,只得趕緊穿衣洗漱,又往嘴里塞了幾口干饅頭,然后磕磕巴巴地被王三給扯出了門去。
待到莫離在驢車的木緣上打盹打了老半天,等再回魂過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
這時的莫離才忽然明白為何王三這么早就將他拽了起來。
原來他們是要出了城門,去郊區(qū)的菜地跟老農們收購新鮮的食材。
老毛驢搖頭晃腦地甩著腦門走著,掛在胸前的紅繩配著鈴鐺砸得光光直響,王三在驢子的眼前吊了一根紅蘿卜,那驢子看著眼饞,直奔著蘿卜去了,速度竟也快了不少。
王三看莫離半天緩不過勁來,笑道:“咍!這才醒了啊,你看哥我今天穿得亮堂不?精神不?”
莫離這才發(fā)現王三今日特地換上了一身新衣服,連頭發(fā)都疏得油光滑亮、一絲不茍的,便笑道:“難道這次去收菜,還能有啥好事不成?”
王三轉過頭來對著莫離傻笑道:“哥也不怕跟你說,那菜農老張家的小閨女桂花,長得可水靈了,哥今天就帶你去幫著看看,若你也覺得合適,哥我就把她娶進來當你嫂子!我這不是看你老實么?先跟你說好了,就算覺得我家桂花不錯,也可別跟你哥我搶!”
莫離無奈道:“好好好,我就去替你把把關總行了吧?”
那王三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口中直說著好兄弟好兄弟,心里一高興,馬上就哼哼著唱起了哥哥妹妹的酸歌,聽得莫離直樂。
驢車剛在老張家的菜地前停穩(wěn),王三就直愣愣地跳下車去,莫離跟在后面只得將驢子拉到一旁的樹樁上拴好。
跟上王三的步伐剛走進那破爛的農家小院子里,便聽見一陣陣哭罵之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