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深邃目光,邵榮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低著頭往前走。
走到他面前半米處停下,邵長庚這才開口道:“進去吧,律師在等。”說罷便轉(zhuǎn)身進了事務所,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邵榮只好緊跟在了他的身后。
兩人坐著電梯到了十樓,邵長庚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邵榮看見辦公桌前坐著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見到邵長庚,笑著站起來說:“邵先生到了,快請坐?!?/p>
邵長庚帶著邵榮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直言道:“張律師,安菲當年的遺物,我想全部轉(zhuǎn)交給她的兒子,今天帶他來辦一下手續(xù)?!?/p>
“……”邵榮愣了愣,“她的兒子”四個字聽起來格外陌生,好像邵榮這個人跟他邵長庚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關聯(lián)。
邵榮輕輕握緊手指,硬著頭皮說:“法律方面我不太懂,手續(xù)要怎么辦理?”
張律師笑了笑說:“安小姐的遺囑當年就是我處理的,當時你才六歲,沒有辦法繼承遺產(chǎn),按照你媽媽的遺囑,所有遺物都暫時由你的監(jiān)護人保管。如今你長大了,邵先生想把遺物全部交給你,你簽字接受就可以了?!?/p>
張律師把擬好的法律文件和一只簽字筆遞到邵榮的面前,“這是我跟邵先生核對過后擬好的文件,你媽媽留下的存款、房產(chǎn)和保險箱都在這里,你看一下,沒有問題的話就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p>
邵榮低頭看了眼遺囑中列出的遺產(chǎn),一百萬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正好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那天,顯然是邵長庚特意選好的。這筆錢在銀行放了十二年,利息都有不少。
除了現(xiàn)金之外,還有一棟價值過百萬的房產(chǎn),是一棟別墅,地點在本市的西郊,應該就是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那棟兩層的小別墅了。
此外還有一個保險箱,加了密碼,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媽媽的私人物品,或者是留給自己的信件之類。
突然從身無分文上學都要找人借錢的孤兒變成了財產(chǎn)過百萬的人,如此巨大的差距,邵榮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存折上那么多0的后面跟著一串零散的數(shù)字,顯然是銀行定期存款整整十二年的利息。
——他突然意識到邵長庚把這筆錢交給他的真正意義。
十二年的利息,一次還清,我們之間,從此再無關聯(lián)。
是這個意思嗎?
邵榮怔怔地看著遺囑上那一筆可笑的數(shù)字,握著筆的指尖突然開始輕輕發(fā)顫。
邵榮兩個字,寫了那么多遍早已熟悉無比,此時卻根本無法下筆。
只要簽下這個名字,他馬上就能擁有一筆巨額財產(chǎn),不僅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讀書,甚至連后半生都不用發(fā)愁,媽媽去世之前的確給他留了一條最堅實的后路。
可是,簽下名字的同時,也就意味著……
他會徹底的失去邵長庚。
徹底的失去。
邵榮臉色蒼白,扭過頭來看著邵長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其實……”
我其實并不想要這筆錢。
我其實只想給這段關系找一個退路。
我其實很想跟你在一起……
只要不是情侶關系,什么都可以,像以前一樣一直聽你的話也沒關系,甚至不出國讀書也沒關系……
不要這樣完全一刀兩斷!
邵榮的心里亂成一團,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連思緒都理不清了,甚至忘了自己昨天剛剛說過“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忘了這本來就是自己提出的建議。
此時,邵榮的腦子里反反復復只剩下“他要跟我斷絕關系”“他不要我了”這樣的意識,這個認知讓他心如刀割。
嘴上說著不想見他,可到了真正做出選擇的這一刻才明白,跟他分開居然會這么難受,難受得就像是心臟被人擰住了一樣,胸口被緊緊壓迫著,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如此沉重。
邵榮沉默良久后,才小聲說:“我只要媽媽的遺物和房產(chǎn),這筆錢我不要了?!鄙蹣s把存折輕輕推到邵長庚面前。
就像小時候在機場送行時拼命扯著他的衣角說,爸爸,我不要玩具了,你別走好不好,我不要了。
明知道這已經(jīng)是定下來的結(jié)局,卻還是笨拙的,想做出最后的挽留……
邵長庚看著他眼眶發(fā)紅的樣子,微微笑了一下,把存折推了回來,淡淡說道:“簽吧,這本來就是屬于你的。”
“我……”
“昨天不是嚷嚷著要我給你遺產(chǎn)嗎?我現(xiàn)在給你了,能給的全都給你?!?/p>
“我……”
“還有什么要求不妨一次提出來?!鄙坶L庚打斷了他,“如果你想徹底跟我斷絕父子關系,今天正好趁張律師在場,我們走一下法律程序,順便把你的名字從邵家的戶籍里除掉。”
“……”
“你以后也可以不用姓邵。跟你爸爸姓蘇,或者跟你媽媽姓安,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p>
邵榮臉色蒼白地握緊拳頭,連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都沒有發(fā)覺,眼眶里涌起的水汽,讓眼前的人熟悉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是真的要斷絕關系了嗎?
——甚至連繼續(xù)姓邵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嗎?
邵長庚做事一向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就如同他在手術臺一般,看見腫瘤組織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切除。
如今的邵榮,對他來說,已經(jīng)變成了必須整個切掉的壞死組織嗎……
只是一部分,完全不用再留戀的壞死組織而已……
“好……我,我這就簽。”
邵榮低下頭,用力握緊筆桿,在紙上潦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手指在打顫的緣故,右下角的“邵榮”兩個字寫得格外難看,不知哪里落下的液體弄濕了頁面,黑色的墨水沿著字跡慢慢的暈染開來。
邵榮深吸口氣,強忍著眼中的酸澀,站起來把文件遞給了張律師。
張律師笑了一下,說:“這些遺物你自己要好好保管,還有房子的鑰匙?!?/p>
邵榮點點頭,從張律師手里接過存折,房產(chǎn)證,鑰匙,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保險箱。
這是早已去世的媽媽留給他的全部。
也是他從今以后所能擁有的全部……
邵榮懷里抱著媽媽留下的遺物,轉(zhuǎn)身出門的時候再次經(jīng)過邵長庚的身邊。停下腳步,想跟他說幾句話,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么?還有話說?”邵長庚冷冷問道。
邵榮只好在他冷淡的目光注視下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我,我可能會……出國去讀書,或許,很久才回來。以后……你自己保重。”
邵長庚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我走了?!?/p>
“嗯。”
邵榮咬了咬嘴唇,似乎還想說點什么,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低著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眾人好奇的視線中走出了大門。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邵榮卻毫無知覺地走入雨中,臉上不斷的有液體滑下來,也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不是從今天開始都不能再叫邵榮了?
那么他該叫什么?
跟著從沒見過面的蘇子航姓蘇?或者跟六歲時就去世的媽媽姓安?
無論是哪個名字,聽起來都陌生得可笑。
邵榮這個名字叫了十八年,跟邵長庚在一起生活了也有十二年……
很多事情,很多感情,不是一份文件就能徹底抹掉的。
邵榮就是邵榮,哪怕你要跟他徹底斷絕關系,他也不可能再改別的姓了。
邵與榮,永遠相生,永遠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