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這個孩子一定很愛他的父親,那種愛,甚至近似于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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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點的交班會議后,蘇維脫下白大衣從急診科出來,順手買了塊面包,打算擠公車回家的路上順便解決早餐。
門外的陽光燦爛耀眼,比起前幾日的雪天,街道上顯然熱鬧了許多。蘇維側(cè)頭去看公交車站,眼角的余光再次瞄到了走廊角落里的那個小孩。
那孩子正坐在床上低頭撥打著手機,不哭不鬧,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孩子那樣頑皮。
想到他母親剛剛?cè)ナ?,父親又不在身邊,蘇維的心里就忍不住難過。
自從當了小兒外科的醫(yī)生,蘇維見過很多的小孩,最可憐的一個,兩歲時因為心臟病而被父母拋棄在醫(yī)院的門口活活被凍死。
蘇世文常說,當醫(yī)生的,人情冷暖見多了總會麻木。
可蘇維始終無法像他那樣冷靜和麻木,或許區(qū)別在于蘇世文面對的是死人,而蘇維面對的卻是鮮活的生命。
——蘇世文是法醫(yī)。
蘇維到家的時候,蘇世文正對著穿衣鏡打領帶,顯然是準備去上班。他只從鏡子里淡淡看了蘇維一眼,“下班了?”就跟和尸體說話似的面無表情。
“嗯?!碧K維微微笑了笑,因為熬夜的緣故,他的眼瞼有些腫,笑的時候眼睛就會瞇起來,像只困倦的貓。
蘇世文盯著他,看了良久,才低聲說:“你昨晚又通宵?”
蘇維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頭發(fā),“是啊,半夜來了個急診,六歲的小孩,術(shù)后感染發(fā)高燒,我?guī)退謇韨?,換藥,開醫(yī)囑,一直忙到早上……”
蘇世文對著鏡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接著說啊?!?/p>
被他看穿的事實讓蘇維有些窘迫,低頭整理了一下思路,才說:“那個孩子的媽媽剛?cè)ナ啦痪?,他爸爸?jù)說在英國當醫(yī)生,家里也沒什么親戚管他,只有一個保姆在照顧,挺可憐的。”
蘇世文揚了揚眉,“所以?”
“你不是在英國留學了兩年嗎?在那邊認識的朋友也比較多,可不可以幫忙打聽一下他父親的下落?”見蘇世文緊抿著唇不說話,蘇維又補充道,“這么小的孩子沒人照顧可不行,如果他父親出了事,或者不想要他了,我想幫他找一家條件好些的孤兒院。”
因為不確定對方的情緒,蘇維最后只好困惑地笑了笑,說:“拜托你了?!?/p>
“那孩子叫什么?”蘇世文問。
“叫邵榮?!?/p>
“邵榮?”蘇世文皺眉,“確定叫邵榮?”
“是的?!碧K維有些疑惑,“這個名字有什么問題嗎?”
“你們醫(yī)院的院長叫邵安國,他兒子邵長庚目前正在英國當醫(yī)生。”蘇世文說完便轉(zhuǎn)身去門口換鞋,他想以蘇維在某些方面的“呆”程度,估計還要半分鐘才反應過來這之間的聯(lián)系。
果然,半分鐘后,蘇維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邵榮是邵長庚的私生子?”
蘇世文停下腳步,“邵長庚有嚴重的潔癖,在英國讀書期間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沒時間去弄個莫名其妙的私生子出來?!?/p>
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蘇維忙解釋道:“我沒有質(zhì)疑他人品的意思,我知道你們是好朋友,抱歉?!?/p>
蘇世文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你這邏輯思維能力,當醫(yī)生不開錯藥,真是個奇跡?!?/p>
“……”蘇維被這句話堵得滿臉通紅,想要開口說點什么,卻見蘇世文轉(zhuǎn)身出門,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
這個當法醫(yī)的弟弟,整天鑒定尸體,跟著警方各種案情推理,頭腦自然是非常靈活的,就是罵人也讓人無從反駁。可是……也不用罵這么狠吧?
蘇維有些郁悶,在原地怔了幾秒,就聽口袋里手機在響,拿出一看,是來自蘇世文的短信,里面有一串數(shù)字以及“邵長庚電話”五個字的解釋。
真是……幫忙也這么干凈利落,像是解剖尸體時做筆錄一樣,多余的一個字都不肯說。
蘇維無奈地嘆口氣,親自提取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就接通,耳邊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的聲音非常好聽,低沈,溫柔,態(tài)度也相當?shù)挠卸Y貌。
以前常聽蘇世文提起他這個厲害的朋友,也聽醫(yī)院的同事們八卦過這位神秘的院長繼承人,今天倒是第一次直接跟他對話。蘇維的心情頗為復雜,盡量平靜地說:“您好,請問您是邵榮的父親,邵長庚先生嗎?”
“是的。怎么?”
“我是邵榮的主管醫(yī)生蘇維,他術(shù)后感染嚴重,發(fā)高燒進了安平醫(yī)院的急診,希望您能盡快到醫(yī)院一趟?!?/p>
“術(shù)后感染?”邵長庚微微一頓,“什么手術(shù)?”
絲毫沒有一般家長聽到孩子病情時的緊張,這個男人的語氣,冷靜得有些過分。
蘇維只好簡單地陳述病情:“是一周之前做的急性闌尾炎的手術(shù),傷口感染了,因為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而延誤了病情,目前滲液很嚴重?!?/p>
邵長庚沉默了一下,“他媽媽呢?”
蘇維一愣,“……去世了啊。”
邵長庚顯然在狀況外,居然連妻子去世了都不知道。
不過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低聲說道:“抱歉,前段時間手機摔壞了,換了號碼沒有及時通知到國內(nèi)的家人,所以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p>
“哦,沒、沒關系。”雖然蘇維心里很為可憐的小邵榮抱不平,可一聽他這么溫柔的聲音冷靜的解釋緣由,蘇維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也漸漸心軟了,甚至覺得這男人其實挺無辜的。
“邵榮他現(xiàn)在的情況怎樣了?”
“體溫已經(jīng)降了下來,因為還沒有確定感染的病原體,暫時還是保守治療,并沒有使用抗生素?!?/p>
邵長庚沉默片刻,“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個忙?”
“嗯,請說?!?/p>
“待會兒打電話回醫(yī)院,讓他們馬上取傷口的膿液做細菌培養(yǎng),加急送到微生物實驗室,我會盡快訂機票趕回國內(nèi)。”頓了頓,“等我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夠立即接受最有效的治療?!?/p>
“謝謝你,蘇醫(yī)生?!?/p>
電話被掛斷。
蘇維聽著耳邊的忙音怔了好一會兒,他總覺得邵長庚這個男人平靜的語氣中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強勢,果斷、干脆的處事風格,跟弟弟蘇世文十分的相似。
或許,邵榮一直在等待著的父親,的確有足夠的能力,給予他最好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