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道神識， 包含了他十二年的記憶。

在這一瞬同時涌入他的識海，千萬幅畫面一幀幀地快速展開，懷妄一時滯在原處， 任這龐雜的信息量鋪天蓋地而來。

神識的涌入不分先后，時間的順序全被打亂。

但無一不是幻境中出現(xiàn)的那座蒹山。

懷妄看見他和兼竹坐在白玉舟頭泛舟；看見他替兼竹烤雞時臉上落了煤灰， 兼竹一邊笑一邊來吻他的唇；看見他雕了朵浮蓮燈罩趁人睡著掛在床頭， 卻在兼竹起身時勾住了后者的發(fā)梢。

他看見自己將鮫人王贈予的鱗片送給兼竹當(dāng)土特產(chǎn)；看見自己因為兼竹喜歡花花草草， 于是將靈植花卉種滿了蒹山。

還看見那日春色明媚， 兼竹悠然地坐在枝頭，衣擺下露出一截瑩白的小腿， 在自己跟前一晃一晃，垂眼而來帶著狡黠的笑意， “你救了我，想我怎么報答你？”

……

千萬幅畫面在眼前飛速翻過，又全部充盈了識海， 將殘缺的記憶填補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懷妄垂在身側(cè)的指尖抖得厲害，眼眶又酸又熱， 像是有淚意要涌上來。

他想起來了。

——從他遇見兼竹的第一天， 到往后的十二年。

陪伴兼竹十二年的人是他， 和兼竹結(jié)為道侶的人也是他。

兩人重逢后的每一句對話在此刻都變得無比清晰， 甚至于每一處細(xì)節(jié)、每一個眼神， 都在懷妄腦海中反復(fù)回放著。

“何人擅闖我蒼山！”“故人?！?/p>

“既是故人，何不光明正大地來？”“我們是地下情。”

“聽說仙尊修成了無情道？”“與你何干?！?/p>

“不如仙尊親自來檢查?！薄安恢邜u！”

“既然口口聲聲來尋前夫，就莫要再胡言亂語?！?/p>

“聽說仙尊在凡塵待過十幾載， 就絲毫不想念凡塵嗎？”

“都不記得了，何來想念?！?/p>

“仙尊既不念凡塵，也別管我這俗人?！?/p>

……

懷妄呼吸一窒， 胸口像被一塊巨石狠狠壓著，有尖銳的痛意劃過心口。

他抬手死死抵住額頭，壓下眉心深陷的溝壑，一字一句仿佛銳利的刀片剮蹭著他的神經(jīng)，刺痛的，顫抖著。

淡色的薄唇動了動，出口的嗓音干澀，“兼竹……”

這個名字自唇齒間溢出時，愛意與甘甜，懊惱與苦澀，慶幸與心酸，全都交織在一起，五味雜陳彌漫在舌根間。

懷妄不敢想，若是自己記憶回來時已經(jīng)失去了兼竹，他會如何悔恨。光是想到這種可能便令他難以自控，好似蒼生大道于他都再無意義。

還好，還好自己重新喜歡上了兼竹，排除萬難地追求他，讓他再次接納了自己。

還好他……

等等。

懷妄酸甜苦辣的心情忽然滯了一瞬。

排除萬難地追求他……讓他再次接納了自己？

懷妄從龐大的記憶識海中回過神，淺色的瞳孔微微縮放。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排除的“萬難”……好像就是自己？

隨著記憶回籠，那張清俊的臉上漸漸布滿了薄紅。沒錯，他為了排除“萬難”，每天都相當(dāng)賣力。

他罵了自己無趣之極。

他還嫌棄自己護不住兼竹，連人都照顧不好。

他還想挖自己墻角，想給人遮風(fēng)擋雨，暗下決心勢必要把自己從兼竹的世界里擠出去……

修長的手指揪緊了衣擺，將華貴的衣料抓出一道深長的褶皺。懷妄薄唇緊抿，熱意已經(jīng)籠上了耳根。

他想起自己在看完小話本后瘋狂地嫉妒自己，把木屋轟了個亂七八糟，生了好幾天的悶氣。

——不但如此，他還真的綠了自己！

那夜火樹銀花，他和兼竹表白的話如縈耳側(cè)：

“修道之途千百年……并非每一個人都能相伴到最后?！?/p>

“他若珍惜你，就不會叫你苦尋良久?！?/p>

呲。手指將衣擺抓得更緊，袖間多了道褶皺。

“你同他緣分已盡……我想追求你?！?/p>

呲。袖間又多了道褶皺。

“只把我當(dāng)做我，而不是別人的替身?！?/p>

懷妄深吸了口氣，忽然有點頭暈?zāi)垦＃栏o合著，不愿去揣測當(dāng)初自己說這番話時兼竹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依稀記得當(dāng)時兼竹低著頭渾身顫抖，他還暗惱“那人”傷了兼竹的心。

現(xiàn)在想想，估計是笑得花枝亂顫了。

懷妄一張冷淡的俊臉上羞窘尷尬到了極點。他當(dāng)時到底出于什么心態(tài)才說出這番話的？

不但挖了自己墻角，挖完還不忘回頭踩一腳。

銀色的外袍被他揪在手指間，衣料自肩頭繃得筆直。懷妄幾乎整個人都牢牢地釘在了池底，像塊僵硬的搓衣板一動不動。

他想，還能有比這更要命的嗎？

……喔，還真有。

懷妄又想起來：他這兩日天天在兼竹面前同自己做比較，比較誰的時間久，比較誰的技術(shù)好，比完不忘暗自較勁，話里話外就差直說自己不行。

銀色的搓衣板在瑤池中央騰著熱氣。

懷妄現(xiàn)在只想時光倒退幾個月，不要渡劫了。

他可以不當(dāng)這天下第一大乘，他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和兼竹待在蒹山歲月靜好。

遠(yuǎn)離塵世的紛紛擾擾，也遠(yuǎn)離自己的紛紛擾擾。

銀光散熱搓衣板在池底釘了好長一段時間，終究還是被想要見到兼竹的急切心情壓倒了羞窘。

懷妄閉目凝神，靈氣運轉(zhuǎn)一周天，而后緩緩呼出一口濁氣。他飛身出了瑤池，準(zhǔn)備去尋他親愛的道侶。

銀光一瞬離了昆侖。

只余瑤池水下兩道腳印深深嵌入了池底。

兼竹的神識依舊躲著他，懷妄找不到人，心里急得像是冒了團火。

又是悶痛又是心癢，恨不得立馬擁人入懷，讓兼竹知道自己全都記起來了。

可他昨日就將九州之內(nèi)兼竹會去的地方翻了個遍，結(jié)果一無所獲。還是在渭都城里找到了兼竹留下的一絲線索。

懷妄頓了頓，轉(zhuǎn)頭又回到渭都城。

既然兼竹買了河燈，想必也在城中露過面，一定有人見過他。只要沿途打聽，多多少少能得到一點兼竹的消息。

回到渭都城時，盂蘭盆節(jié)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

街上的游人比起先前減少了大半，三三兩兩結(jié)伴往回走著，還有些攤販準(zhǔn)備收攤。

懷妄心中急切，根本沒顧得上做任何偽裝，或帶頂帷帽遮面。他就這樣一襲銀衫穿梭在稀松的人群中，冷峻的相貌、謫仙般的氣質(zhì)十分惹眼，引得游人紛紛回頭。

“天啊，看見仙人了?！?/p>

“那般身姿，也不知是哪位仙君？”

“銀衣銀發(fā)……等等，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懷妄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