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在樹巢里依偎入眠，夢里也許還在爭搶蟲兒吃。

小閨女不肯入睡，娘親只好給她講故事，母女倆蓋著被子悄聲耳語。

他唯獨聽不見近在咫尺的動靜。

九方長明會在哪里？

云未思想起，從前他還在玉皇觀時，師尊也時常與他切磋，對方下手從不留情，云未思受傷是家常便飯，甚至有幾回是臥床不起的重傷，他也曾因此暗生怨恨，覺得九方長明無情無愛就罷了，對弟子亦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簡直連半分人性都沒有，但后來頭一回下山歷練，躲過旁人暗算，逃過一劫，他方才開始意識到師尊的用心。

忽然！

身前劍氣大盛，身后卻寒意驟至，鋪天蓋地，四面楚歌，云未思回身已是不及，他直接結(jié)印隱身，令對方靈力撲了個空，長明劍則與他的心劍對上，霎時間以此地為圓心，風(fēng)雪頓生，劍意澎湃，凜冽風(fēng)潮挾著寒意平地而起，直沖云霄！

頭頂，原本晴好的夜晚漸漸烏云密布，風(fēng)雷隱隱自云后傳來，由遠(yuǎn)及近。

云未思知道自己突破境界之后，修為比入九重淵之前還要更上一層樓，卻沒料到及至大宗師境界之后，他的全力施為竟還能引發(fā)天象變化。

如此看來，先前他們與落梅交手，對方輕描淡寫如四兩撥千斤，可見也尚未出全力，難怪江離對此番前赴千林會毫無信心，即便回到一百多年前，落梅依舊是最棘手的勁敵。

萬念一瞬，風(fēng)雷閃電已至，云層被電光照亮，天雷劈下，重重砸在劍光上！

劍光非但沒有黯淡熄滅，反倒越發(fā)明亮，兩道劍光在旋風(fēng)中競相爭輝，漸漸竟蓋過雷光閃爍的光，變得極為刺目，與此同時，云未思也察覺九方長明的氣息。

就是那里！

他身形微動，甚至比劍光更快，掠至對方身前，卷袖抬指點向?qū)Ψ矫夹?，長明抬手擋住，雙方均未用靈力，周身殺氣隨著這一指一擋，登時煙消云散，春風(fēng)化雨。

風(fēng)止云靜，電光隱匿，一切恢復(fù)如常，紅蘿鎮(zhèn)百姓只當(dāng)方才狂風(fēng)暴雨，虛驚一場，絕不會想到天象變化是因兩人斗法而起。

“你這一指，遠(yuǎn)遠(yuǎn)出乎我的想象，如今的我，即使全力以赴，也無勝你之把握了?！?/p>

九方長明認(rèn)真道，他嘴角微翹，并未因為自己被力壓上風(fēng)而不快，反而有略略的欣喜。

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為人師者，豈不值得欣喜？

云未思也自然而然跟著微微笑了一下。

他伸手去拂對方睫毛上的落雪飛絮，長明一動未動，連眼楮也沒眨，任他施為。

這對于防備心甚重的修士而言，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每一個修士早已習(xí)慣江湖上暗算廝殺，翻臉成仇的故事，不會輕易去相信某一個人，哪怕是江離這樣的性子，也絕不會讓人如此近身，因為這相當(dāng)于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對方手里。

九方長明會去救昔日的弟子，卻絕不會任人這樣接近而毫不反抗。

云未思心思微動，順勢貼上袖子掩下的柔軟唇珠，輕輕一貼，隨即分開。

蜻蜓點水般無痕，他卻嘗到雪后初春的味道，帶了點青草的鮮，和微風(fēng)的甜，如冰山之巔的積雪在陽光下逐漸消融，露出被積雪描繪的山痕，清雋素朗，澄明動人。

九方長明還是未動，僅僅是睫毛微抬，掃了他一眼。

便是這一眼，差點又讓云未思壓不住情動。

在洛都八寶琉璃塔內(nèi)，癲狂入魔的云海將九方長明扼住咽喉死死吻住，借以傳遞魔息。在紅蘿鎮(zhèn)客棧小院，早已恢復(fù)清明的云未思，卻反而在九方長明的默許縱容下，壓抑情思克己復(fù)禮。

“為何壓抑自己？”他聽見九方長明如是問道。

因為越是珍視，就越是小心翼翼，不忍破壞。

九方長明，不僅是他的師尊，也是他的道心。

沒有人會自毀道心，就像他曾經(jīng)發(fā)誓再也不會傷害對方。

在九重淵備受折磨的日日夜夜里，他從未想過，余生還能與此人相見，還能讓此人得知自己心儀，讓此人接納這份心意。

九方長明的道，是天地大道，宇宙洪荒，諸天星辰，無不容納其中，這樣的道里，眾生雖大也小，在他眼里，卻又不在他眼里，可他卻也愿意騰出一方天地，專門容納云未思的存在。

正因云未思自己是修士，方才能體會，這對九方長明來說，是何其不容易。

“我一直不知，你對我的默許，究竟是憐憫，還是真心？”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云未思終于問出長久以來的疑惑。

九方長明注視他。

“若是憐憫，你便不要嗎？”

云未思思忖片刻，搖頭失笑︰“若是憐憫，我可能會遺憾，但依舊不會放手?！?/p>

他握上對方的手，那只手肌膚如冰，修長若玉，握上就不會想要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