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決定要啟程前往千林會,眾人卻不能立刻動身。
江離要先找個法子將遲碧江的身軀安頓好,以便將來救回她的神魂之后不至于無處安放,紅蘿鎮(zhèn)上亂哄哄的,能托付的人不多,他想到自己先前棲身的藥堂掌柜,便帶著遲碧江去找他,順便去買點朱砂黃精等物,以備畫符結印,布陣御敵之用。
他行色匆匆,臉上不復平日笑容,懷里抱著人事不知的遲碧江,背影似也有千斤重擔,腳步沉重。
姚望年多年尋覓終于得到仇人真相,眼看決戰(zhàn)在即,他本該暢快的心情卻始終輕松不起來,看著江離遠去,反倒越發(fā)沉重煩躁,無名火越燒越旺,恨不能將眼前一切摧毀殆盡。
這世間諸物諸人,皆是自私自利,他當年只因看見村民無辜枉死,想要幫助他們,明明是一腔好心,卻落得如此下場,可見天道無情,善心從來不得善報。
他一面是憤恨落梅連師徒之情都說斷就斷,將他害至如斯田地,另一面又覺得落梅如此強大,唯有像對方那樣無情無義,追逐對方腳步,才能成為走到最后的強者。
激烈矛盾撞擊加劇內心煎熬,姚望年只覺渾身燥熱,殺氣頓起,鬼氣由周身泛起推開,如波濤往外迅速擴散,所到之處,土壤焦黑,白雪化為青煙,草木不存,飛鳥落地。
云未思見狀,振袖結印,金色符文浮現(xiàn)半空,將擴散之勢生生阻止。
姚望年心頭憤恨得不到紓解,神色反倒越發(fā)瘋狂,眼看雙目盡赤,就要走火入魔,一道佛印從他背后打入后心。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晨鐘暮鼓,如夢初醒,姚望年神識連同身軀微微一震,所有癲狂悉數(shù)散盡,神色形容漸漸平靜下來。
“……沒想到你還會佛門心訣?!?/p>
半晌之后,他沙啞開口,兜帽下露出的一點下頜似乎變得更灰白了。
“我曾入天下各宗修習心法心訣,學貫百家,佛門,道門,儒門,對我來說并無區(qū)別。修煉方法只是細枝末節(jié),最終追求的,都是殊途同歸。”九方長明看著他,“你心魔很重,長此以往,恐怕連鬼修都做不成?!?/p>
鬼都沒法當?shù)臅r候,也是灰飛煙滅的時候。
“心魔,哼……”姚望年冷笑,“在我成為鬼修之后,就沒有日夜年歲之別,只有煎熬痛苦無法忍耐,與勉強能忍耐的區(qū)別,你們這些順風順水的人,自然沒體驗過這種感受!”
“你怎知沒有?”云未思神色淡淡?!扒蠖坏?,望而不及,不知對方生死,卻為了一個承諾,自愿困在不見日月,只見妖魔的深淵之地,思念成疾,不甘成魔?!?/p>
最深的絕望并非毫無希望,而是懷抱一絲希望,卻永遠在漫長黑暗中度過等待,不知何時才能看見光明,久而久之,軀體因為痛苦而無法麻木,神智卻只能將憤恨的自己分裂開去。
在九重淵的海邊,那個魔氣入體的云??匆娏俗诓穸堰吙净鸬木欧介L明,只有殺念的他還不知道,漫漫歲月里,他終于等到了自己的光。
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想到別的,姚望年一時無聲,沒有反駁。
“自你死后,所有存在的意義,只為自己含冤而死的不甘,若此番赴會,真能打敗落梅,你就能得到解脫嗎?”九方長明問道。
他伸手按在云未思肩上,輕若無物,重逾千鈞。
僅此一個動作,云未思就漸漸平靜下來。
也許心里那道傷痕想要徹底痊愈還需要很長時間,但無論生死,九方長明都在他身邊,他就已經有了治病的解藥。
解脫?
另一邊,姚望年搖搖頭。
他心中有太多憤恨與不解,哪怕將落梅挫骨揚灰,也永遠不可能得到解脫。
飛升成仙固然是許多人一輩子的追求,但以徒弟性命,宗門乃至天下為代價,去博一個未必能實現(xiàn)的結果,值得嗎?
姚望年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問出口,但他聽見九方長明的聲音。
“世間諸人,所求之道不同,并非兼容并蓄海納百川,就能萬流歸宗得悟天機。有些人走的是旁門左道,劍走偏鋒,與妖魔合體,肉身成魔,滅天下而成就自己,照樣也能踏破虛空,飛升境界。”
如果沒有九方長明和云未思,落梅真人最后未必不能成功,與妖魔結合,將人間變成妖魔世界,強行改變了天地法則,是不是也能成為天道的撰寫者?
他踩著那么多尸骨走到頂峰,弟子姚望年發(fā)現(xiàn)自己與妖魔勾結的端倪,就殺人滅口,還令對方蒙上污名;江離身份適合,就要被無辜奪舍;遲碧江對江離一往情深,就要被他利用;九方長明和任海山修為深厚,就要被他用來作為**燭天陣的持陣人,成為騙局中的一部分;落梅看出云未思在意師尊,就要請君入甕,讓云未思自愿被困于九重淵,生生世世不得離開。
天下所有人,都被落梅玩弄于股掌之間,死的死,傷的傷,有人顛沛半生,有人死于非命,唯獨落梅,從頭到尾不曾得到半點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