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畫扇而言,她猶豫遲疑的那片刻工夫,于長明早已漫海流沙,千年一瞬。
那本札記上寫的東西很多,也很零碎,當時粗略翻開,許多字帶著畫面映入腦海,不曾想這么多年過去,竟還能一一映入靈臺,抹之不去。
電光石火,走馬觀花。
那些記憶不僅是云未思的,也是他自己的。
——何蕓蕓道友與師弟跪在觀主師叔面前相求,師叔說自己雖然是觀主,此事還需師兄點頭方可,他們便又去求師尊,當時師尊正在靜修,一天一夜未曾出來,兩人便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手拉著手,未曾松開。我身邊許多師兄弟都歆羨得很,說這是只羨鴛鴦不羨仙,我卻還有些困惑不解,只默默聽眾人討論。
——是夜,月圓,風清,于瀑布下夜修,得天地周轉(zhuǎn)之靈氣,若有所悟。
——師尊閉關出來,聽師叔說明情況之后,居然就點頭同意何蕓蕓道友與師弟的事情,我們都還以為他會一力反對,然后師弟二人痛哭流涕哀求,沒想到竟如此輕而易舉……不過師尊他老人家也說了,修士壽命遠比一般人長,道侶之間不僅僅是名分,更是告知天地的契約,不得中途反悔生變,讓他們深思熟慮。我總覺得師尊話里有話,只是一時未想通,師弟與何蕓蕓道友二人還當師尊這話是考驗她,連忙表明心跡,指天誓日,表示自己絕不后悔。
——閉關一旬出來,正好趕上師弟的婚事,觀主師叔親制表文上告天地,為二人主婚,師尊也難得現(xiàn)身,喝了幾杯喜酒,往日里肅穆的道觀今日竟格外熱鬧,師弟們不勝酒意,醉醺醺的,我看他們平日嘴硬,說自己一心大道,此時看著新婚夫婦琴瑟和鳴,心里未必是沒有羨慕的,一個個都說自己也要下山歷練,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未去揭穿他們。
此時的云未思,剛放下被血洗滿門的仇恨,逐漸融入玉皇觀,習慣早課晚修的日子。
玉皇觀弟子不少,但平日里都是很清靜的,道門講無為,講順應天道,而天道無情,雖未禁止道侶,加上九方長明喜靜,眾弟子也盡可能修煉心境,保持安靜,那場婚事長明也記得,如今想來真是玉皇觀難得的熱鬧了。
但世間悲歡離合,福兮禍所伏,長明早已預見之后的波瀾,眾弟子卻未能體察他當時那句話的深意,就連最有悟性的云未思,也懵懵懂懂,想來許多事情,不光天資悟性,還得親自入世在人間走一遭,方能入世而出世。
——上元燈節(jié),觀里也有了些許熱鬧,有些師兄弟按捺不住,偷偷下山看花燈,觀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本想回屋打坐,不了師尊將我找去,問我愿意陪他下山走一趟,我自然毫不猶豫答應了。老實說,我拜師數(shù)載,每日除了在觀中聆聽訓示教誨,便是去后山瀑布修行,那后山每一棵樹上的紋路,幾乎都了然于心。師尊和觀主并未禁止我下山出行,只是我已見過紙醉金迷的人間繁華,每每想起,總伴隨家仇之恨,久而久之,連山下也不想去,此時師尊問起,我倒有些微興趣期待了。
——小鎮(zhèn)雖小,五臟俱全,燈市人頭攢動,放眼望去,前幾年京城時興的花燈樣式倒也傳至此處了,我看見其中一盞兔子燈,想起七歲時與家人去逛燈市,阿爹買了兔子燈逗我,我當時一心喜歡刀槍棍棒,哪里看得上這等斯文物事,自然不屑一顧,如今時移世易,可惜一模一樣的兔子燈,卻換不回來一模一樣的人。師尊將燈買下,直接遞給我,說見我盯著看了許久,以為我囊中羞澀,我心中五味雜陳,興許修道之后,果真心境淡泊許多,就連往日傷感,也所剩無幾。我等師徒二人從燈市一路行至河邊,區(qū)區(qū)一條街,卻走出半生之感,我看見師尊背影,不期然想起當時師弟的問題,忽然生出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若是師尊相約,我愿意放下修煉,與君同行。這念頭不可不謂之膽大包天,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強壓下去之后,卻禁不住心亂如麻,連師尊幾回喚我,都恍若未聞,師尊還當我思念家人。
——逢年過節(jié),尤其元宵七夕,人間有放燈習俗,今日也不例外,河邊熙熙攘攘,放燈者眾,我問師尊是否也要放燈,他扶手佇立搖頭答道,放燈寄望,無非心有所求,他無欲無求,無須依靠放燈來寄托,我問向往長生大道難道不也是**嗎,他說大道須自求,這些虛無縹緲的祈望,只能給凡人些許撫慰,修士從來不信。最后我還是親手放了一盞河燈,因為我心中有所求。
——近日閑暇無事,我至玉皇觀藏書閣讀書,發(fā)現(xiàn)其中不唯獨道門典籍,更新增不少其它宗門的書籍,佛儒有之,陰陽堪輿,甚至連魔修一些修煉心法也夾雜其中,據(jù)說這些都是師尊新近搜羅來的,雖然沒有不傳之秘獨門法寶,但也都是難得包羅萬象的百花齊放,難怪師尊下令入門弟子不得觀閱,想必是怕他們道心不穩(wěn)先被動搖。不過話說回來,師尊為何忽然對其它宗門的典籍感興趣,難不成越往上走,反倒越應該兼容并蓄,海納百川?
——今日與師尊閑談,我將前日疑惑問出,師尊道他修煉時別有所得,想要另辟蹊徑,又讓我不必受他影響,依舊照自己先前的路子修行下去。我雖暫時解惑,卻有更多問題因此衍生,師尊似乎話有未盡之意。
——今日去藏書閣,發(fā)現(xiàn)其它宗門的典籍都被收起來了,看守弟子言道師尊下令,非宗師修為不得觀閱,我心想這下可好了,早知如此,前幾日就不該主動去問的,倒像是自投羅網(wǎng)。
血從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腳邊砸出一小塊深色痕跡,就連新下的雪花也掩蓋不住。
阿容搖晃長明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弱,似乎已經(jīng)放棄掙扎,敗給自己的心魔。
畫扇不由嘴角帶笑,這就對了么,這世上哪有人會放著好處不拿,偏要去當?shù)赖戮?,狐精素來自私,也就出了阿容這么一個異類,現(xiàn)在異類也該醒悟了吧。
“你讓開,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靈力與你平分。”
先取了靈力再說,至于平分不平分,不還都是她說了算么。
畫扇以最溫柔的聲音誘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聽話。
但阿容非但沒有讓開,居然還敢抬起頭頂嘴。
“畫扇姐姐,前輩是好人,他救過我,我們不能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畫扇像聽見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他隱瞞身份接近你,救你也是別有所圖,你從小就笨,怎么被人利用了還傻乎乎的?”
“畫扇姐姐方才將我叫到這里,也是為了殺我吧?”
阿容忽然道,她咬著唇,一字一頓。
“你說什么胡話呢!”
畫扇面色不變嗔道,袖子下的手卻悄悄握拳,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綻被對方看出來。
“除了我,畫扇姐姐沒有召喚其他同族,公子對我出手,姐姐沒有阻攔,也不像意外,說明你早就知情,甚至是你向公子建議殺了我,為什么?我有哪里做錯了,讓姐姐這樣恨我?”
畫扇瞇起眼,她從前倒是小看了這孩子,以為又蠢又笨,沒想到是大智若愚。
“我恨你做什么?傻孩子,是公子想要見你,我也不知何事,還當他對你青眼有加,哪里知道……唉!早知如此,我說什么也要擋住公子的!”
她似真似假,說得連自個兒都快信了。
“阿容,你要記住,你我才是同族,而你身后這個,不過是異類,公子固然是我們的盟友,可他既然對你出手,我肯定不可能再與他合作,為了護住你們,我必須要變得更強,如果這人的靈力修為能為我所用,對你來說不也有好處嗎?”
畫扇自覺這番說辭足夠打動人心,誰知阿容卻還是搖搖頭。
“公子要殺我,前輩本可不現(xiàn)身,但為了救我,他還是出來了,如果不是我,他如今不會受這樣重的傷,畫扇姐姐,我求你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不要傷害前輩,好不好!”
畫扇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瘦小孤弱的小女孩。